春风渐来,吹散了漫天的苛寒。京城各处的园林花木绿意盎然,枝繁叶茂。一枝枝桃花满树绽放,灼红耀眼,衬着碧空显得美丽极了。春天来了。
锦衣卫诏狱很平静。
一个少女单独得住在一间大牢房。自从那一日萧五交待真相后,事情就变成了这样子。明前没能再回梁王府,被暂时押在锦衣卫诏狱了。单独在诏狱里住了一间单独牢房,还有专门来监管她的皇宫女官和女狱卒们看守着。她从此不再是范勉之女范瑛,也不再是未来的太子妃和皇后。霍然变成了一个普通至极的罪犯之女。
案件已明,供词呈报给了皇上和董太后面前。程明前做为罪犯之女必须收监等候朝廷的最后处置。
她做为劫匪程大贵之女,冒名顶替,占据了他人的身份地位十六年,还险些“鱼目混珠”得嫁给了太子。是否会被定为有罪?是否会被其父的抢劫罪,义叔的判国罪诛连也被定罪?会受到什么惩罚?是斩首、流放、杖责、还是罚金典赎、无罪释放?都需要皇帝太后等贵人们抉择。从那天后,她就没资格回旧王府了,也没有人有资格有理由保她出狱,只好呆在了锦衣卫诏狱里。从此后,她就不能再拥有范丞相小姐的一切待遇了。身份、家产、忠臣遗女的名誉、华服美食、和奴仆侍卫们的侍候。她还被迫更换衣裳,穿上了平民的青粗布衣裙,去除了发髻、耳朵边、手腕上的金钗环首饰珍珠耳坠子和碧玉镯子。这些首饰华服都被取走,一一登记入册。要归还给真正的范勉之女范瑛范雨前。
她现在只是个因父亲程大贵之罪而株连入狱等候处置的普通女子。
所谓法不容情,所谓世态炎凉,莫过于如此了。人世间的变化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转瞬变成了“高楼塌陷又雪上加霜”的局面了。
一句话之后,原本来迎奉拥护太子妃的朝廷官吏们失踪了,想与她结交的名门贵女们也不见了,只剩下了身陷铁狱监牢的罪犯之女。这些趋炎附势又善于改正错误的普罗大众啊,万事都奔向了正确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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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普通牢房没有设在地下,而是建在地上,是三大殿后面的一排普通牢房里中的一间。房间简陋,墙上开了个小窗,比关押萧五的地下铁牢松懈多了。这也代表着明前的罪行比萧五简单多了。厂卫狱不屑把她当成重囚。一缕阳光从狭窄的窗户射进来,照在木桌和地面,也照耀着平静地坐在木桌旁的年青女子。旁边的牢房偶尔响起了几声女犯们的嘈杂声。
牢房外通道里响起了脚步声,一名精干麻利的中年女狱卒带着两名粗壮妇人走过来,停在了她的牢房外。粗声粗气地叫道:“程明前,你的亲戚来给你送东西了。”
少女惊讶的抬脸,走到铁门旁,对着铁栏杆后的狱卒们好脾气地说:“谢谢牛小旗官通告。不过,我在京城没有亲戚,我不认识……”
“让你见你就见,少废话。她说是你的亲戚家姐妹。”牛姓女狱卒的面容声音很严厉,煞气腾腾的。锦衣卫诏狱里的男女狱卒都是些性情凶狠,能弹压住男女犯人的凶性子人。
明前面上露出一丝苦笑。她现在听到“姐妹”二字,就有些心悸。她觉得自己再也消受不起这两个字了。
牛狱卒打开铁门,把人带到囚房前,开始搜检来人送来的薄被衣裳等物。她们三人挑挑捏捏,挑出了金簪子银手镯和几包点心食物等物放到一旁,不允许带进去。然后才将包裹交给年轻妇人。穿绛色缎袄和绸裙的年青妇人偷偷的塞了一小块银子给她。牛狱卒面色犹豫,迟疑了下,还是抵不过银子的诱惑,揣进怀里。这是狱卒们明面上该收的好处。连诏狱佥事们也睁只眼闭只眼,她也就不矫情地收了。指着门口道:“去吧,把衣服抱进去,说几句话就走。这个女人身上有大案子,同知佥事们看得很紧。可不要想劫狱。我是看你是北方军的军眷才让你来探监的。”
年青妇人感激涕零地说:“牛夫人说笑了。哪能劫狱呢?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哪有这种包天的胆子啊。来送件衣裳就算还了昔日的情份。”
牛姓狱卒只是敲打她下。见她识相,就领着两名粗使仆妇站远了。
年青妇人麻利得抱着衣物走进囚室,帮忙把衣物理好放好。之后转身看了两眼明前,她眼圈红红的,嘴唇一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姐!你怎么落到了这种地步?那个雨前真是个天杀的没良心的死丫头。”
明前蹙着眉打量着她。见她面孔丰盈俊俏,肤色略黑,眼珠灵动,发髻上戴着精巧的镶珠子的银首饰。衣裳是绸缎的,打理得很体面富贵。像个富裕人家的小媳妇。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雪珑,是你。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雪珑。她在两年前随明前进入北疆后。就在小姐撮合下,与在范府做侍卫的年轻人范小曾成婚了。她的夫君颇有武力和上进心,走了小梁王驾前刘提督的路子,自赎身份从军。这两年连逢大战,军卒们升职极快。他勇猛过人又卖命,在军中展露头角,成了管理数百人的总旗了。雪珑夫唱妇随,也成了北方军军眷。而后他们夫妻随着代宗的亲卫军进京。听得事变,便托人打点着进狱来看原主人明前了。
雪珑看着明前,疼得眼泪快流了出来。满脸都是埋怨之色:“小姐也太死心眼了。这天底下哪有自己说自己不是真丞相小姐呢?!你就算老老实实得掏心眼子说了实话,一圈人还是不会敬你的,还会在心里骂你傻子。这件事,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让你误会自己不是范瑛。雨前是最刁滑的!”她直到现在还坚信着是雨前耍了奸计,明前是真范瑛。
明前眼睛略弯,嘴角含笑,只问:“你是来送衣物的吗?不要给你带来麻烦才好。”
雪珑急忙摇头:“不麻烦。外人们都知道我是你的贴身丫环。这个时候,即使我不来看你,也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还不如大大方方地请求来探望小姐呢。”
时间短暂,她没空虚耗。伸手拿过桃木梳像以前一样的替明前梳着长发,捡重要的话说:“这京里的一滩儿事乱极了,传什么话的都有。雨前那个贼丫头现在住在东察公主府,昨天还假惺惺地回了范府吊唁亡父亡母,向天下人明示着她就是范瑛。皇上太后都不欲声张这个‘丑闻’,她非要宣扬得天下皆知。太后派人训斥了她。皇后好像又生了病,拒绝了雨前求见。皇后娘娘真的很讨厌她啊。小梁王还想来诏狱再提审一次萧五。皇上和董太后还在协商案子的处置,诏书怎么下。京城的大臣们都很吃惊……对了,萧五死了,他大前天交代出证词就死了。”
明前的脸色煞白,嘴唇失色,身体连打寒战。
“他供出证词后,就心力交瘁得死了。太子还想再审问他,还没来得及来诏狱他就死了。现在停尸在诏狱,不知道怎么样处置他。大臣们都说敌国大将军死后也要暴尸街头以示天威,刑部大官们说死掉就算了,他本来是个汉人,传出去也不好听。还在争论中。他倒是死得恰到好处,可把我们坑苦了!”雪珑愤愤然地骂道。
明前脸上露出了黯然之色。她早有准备,但听到他死得这般凄凉落漠,也使她泪湿眼睫。“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说的就是这位命运多舛,大起大落的一代枭雄萧五吧。他这一生也算是波澜壮阔,命极盛时手握两国命运,极衰时死在诏狱酷刑。他就这样死了。不知道带着什么样的心情而死呢?她忽然觉得自己与他的最后一面是不是待他太狠了,他会不会怨恨她而死呢。她的确不是个温柔的女人啊。
“崔悯呢?崔悯干什么了?”雪珑突然想起了他脱口说:“太子在努力地找萧五翻口供,崔悯却跑得不知去向了。听说他忙着为益阳公主向朝廷和后宫索要她和亲前撤销的公主府和十多个庄子。”雪珑脸上满是怒容:“他居然置身事外了。生怕这案子沾了自己身子就变得不公平正义了!真是的,我以前还觉得他是好人,真是瞎了眼。”
明前默然无语。
雪珑的脸色复又忧愁:“你要怎么办呢?小姐。现在的形势很不好。现在满京城都确定你是劫匪女,这案子完结了。他们议论最多的是怎么样处置劫匪女。清流大臣们要重振纲纪要重罚,要让你顶替父亲的抢劫罪和义叔的叛国罪,要判你斩刑或流放三千里。三法司说你十岁被外人认成范瑛,不知者不为罪,‘罚金代罪’就足够了。他们争论不休。我家那口子听上司刘提督和凤大人议论,说是斩刑流放三千里和无罪释放都过了,太严刑峻法或太宽宏轻松了,会惹人挑刺。只有中间的杖责和罚金两项是最合适的。如果能罚一笔罚金的话,还可以趁势要求多交罚金免了杖责之刑,这样就太好了!”她脸色坚毅又有些忧愁得上下打量着明前:“雨前那贱人,肯定是想到了这层才这般狠毒。扣下了你全部的家财衣裳首饰,不给你留一分银子。你现在没有父母也无亲戚,连个保人也没有。哼,大不了我去筹措银两!一千两,两千两,不,三千两就总该够了吧?我可以卖房子卖地,还有你当初给我添妆的三百两银子,还可以让小曾哥去借银子。”
她看着明前眼里带着怜惜:“你这么心高气傲,肯定不会用男人和外人的钱的。是吗?”
明前眼光微凝,心头热热的,强行忍住泪水。这个姑娘啊……不过,雪珑从痛苦绝望得大骂雨前,到恢复希望准备到处筹钱救她出狱,也只用了短短时间,就接受了现实并充满了希望和活力。明前也忍不住为她欣慰了。她轻轻摇着头:“不,不用去筹钱,你才有多少身家?你怎么筹都不够的。就等着诏书下来吧,总有法子应对的。我都走过了万水千山,还有什么更苦更难的日子过不去呢。”
门外的狱卒牛姓夫人看日头高了,重重地咳了声。雪珑立刻起身告辞,心中拿定了主意依依不舍地而去。
明前盯着她的背景,心情忽暖忽冷的。
不多时,外面走廊的牛姓女狱卒又带着几人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