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陈芋头村一片漆黑寂静。白天喧闹了一天,到了夜里只剩下了死寂。村西头一大片简陋房子里,有一处房屋还亮着微弱的灯光,在漆黑的村子里很扎眼。一个小女孩辨别着门户回了家。这是座搭建在左邻右舍的大屋子之间的旧屋。
“什么!村长大爷竟然没通知我去选皇妃?”一个尖利的声音猛然响彻了整个房屋,一个巴掌也狠狠打在了丑丫头顶:“你这个死丫头,一定是光顾着看热闹,忘了跑回家送信。”
丑丫胆怯得捂住头后退一步。溜到了屋角灶台,从笼屉里拿了个菜窝头,边啃边说:“我跟刘婆子说了。可她说你过了年龄,还是个瘸子。村长大爷听了就说咱家不用去了。他来担保咱家。”
房间中央站了个年青女子,怒气冲冲得又去扭丑丫的耳朵。她的衣着鲜亮整齐,约有二十多岁年纪,长相勉强算是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就是脸太瘦削了,衬得颧骨有点高,眉毛挑着,眼睛略长,有点刻薄寡恩之相。她走路有点急,肩膀歪斜,身躯不稳,显示着腿脚很不利索。这时候她勃然大怒,面目扭曲着,更难看了。她又恼怒地打了丑丫几下,骂道:“那个刘老恶婆!就是看不得我过好日子。我才刚刚二十二岁,哪儿超过年龄了?别人可以去选皇妃,为什么我不可以去?她就是想嘲笑我们家穷,没有爹娘护着,我又是个瘸子。哼,这个恶心婆子,嫉妒我们今年接了陈猎户爷俩的冬衣棉活,多挣了一千个大钱。”
土坑上放着两大摞未完工的厚棉衣、棉裤和鞋底,把土坑都遮掩住了。从两摞衣服的空当儿探出个更年轻的女孩,一边麻利地缝着冬衣的衣带,偏着头咬断了线头。一边小声劝她说:“别生气了,大姐。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村长不让我们去露面,是不想我们在官差面前丢人哩。这样也好,不耽误我们干活儿。”
她缝完了手上的棉袄,放在了一摞棉衣顶上。又拿过了一件坎肩,准备上袖子。房间里为了省木柴和灯油,只烧了土坑的半边,也只点了一盏油灯。两个女子挤坐在坑角,凑到油灯下做针线活。
丑丫躲在了缝冬衣女子的身后,也拿起了剪子剪线头,壮起胆子说:“就是哩!刘恶婆子说大姐是瘸子,二姐是傻子,我还这么丑,怕吓住了金贵的官爷们。不准我们去。刘恶婆还说我们姐妹仨要等到下、下辈子才有可能嫁出去了。”
陈大姐气得丢下棉衣,抓起了圆扁筐的几大团线,狠狠得扔了出去。尖利的骂着:“这个乱搅舌头的死老太婆!就会欺侮我们这些没爹没娘的穷女娃。嫁不嫁出去关她屁事,自己嫁了个采石头的汉子就跟嫁了个富户老爷似的。呸,谁稀罕当采石头的婆娘。求我也不嫁她儿子,我陈大枝将来是要嫁给官爷的!”
二姐忙着做活,又小声劝了两句。同情地看大姐一眼。
陈家大姐本是个很普通的山里女子。九岁时从陡峭的山上滚下来,摔坏了腿脚。养好伤,左腿就比右腿短了寸许。慢慢走不显,走急了就肩膀歪斜一瘸一拐了。腿跛后,陈大姐的性情也大变,脾气变得古怪,嘴巴也尖酸刻薄得不饶人,成了村里有名的“辣子破落户”。后来她们父母先后亡故,她支撑门户,生怕人欺侮了她们,就越发得性子悭吝,满身是刺儿,见人就摞狠话难听话。陈家三姐妹是靠着村里的陈氏宗族每月施舍一点份粮,和自己做些衣裳活计来养活自己的。是芋头村有名的“困难钉子户”。
陈大姐面孔乌青,几乎咬碎了牙,气狠狠地坐在坑头。忽然又想起了一事:“我是个瘸子,可是二姐总不是个瘸子吧,为什么不让她去看皇榜?”
丑丫小声说:“二姐从小就是村子里有名的傻子啊。她跟着娘改嫁到山下,这两年也好了很少犯病。可是不常见人。村里人总以为二姐没好,还管她叫傻子。所以村长也不叫她去。”
这次轮到陈二姐骇笑了。她被叫成傻子也没生气,只是使劲地摇头摆手:“哎哟,我不成的。山里的女娃怎么去看皇榜选妃子啊?光想想就吓死人了。”她的性子与大姐正好相反,是好脾气慢性子。可惜从小有病。
“官爷们说不是选皇妃,是要找一个小武官的女儿。”丑丫学话学得很牢。
大姐二姐同声“扑哧”的笑了。陈大姐是撑门户的长女,又自持聪明厉害,遇事爱唱反调。自然不相信官老爷的假话。二姐从小有癫病,隔个一年半载总要发作一番。但是不犯病的时候,手脚勤快,说话也有条理,脑子并不坏。见丑丫不明白,就对她说:“那八成是唬人的假话呢。官爷们找遍了大小县城,还找了两年,肯定不是找普通人。可能就是找个大官的女儿。也说不定画像上的女人就是皇妃呢。怕被坏人盯上抢走要高价,才不说明白哩。”
“原来这样啊。对了,最后官爷说,谁如果有了信儿报到衙门,不实也赏二两银子,实的能找到小官女儿的就赏二百两银子!”
这么多钱啊!陈家大姐二姐都有些瞠目了。三姐妹得了陈氏族长的照顾分了些粗粮,还得接做针线活,还得养鸡种菜,刚刚够吃喝。一年的粮钱也只有三两银子!只要报个讯儿就能得二两银子,报准了就能得二百两银子。这……
陈大姐思前想后,只觉得这种挣钱的机会离她远去,这个被选上皇妃的良机也没了,又气又悔。狠狠地摔打着竹线筐,更“摔盆打碗”得怒骂起仇人刘婆子。
山里能盖房的平缓地不多,村民们的房子都是彼此挨着建的,自发形成了像城镇两排房子中夹小街的模样。所以,深夜里有点动静,周围邻居家都能听见。陈大姐一骂,邻人嫌吵,就有尖酸刻薄的老妇人也跟着骂起来:“这大半夜的,谁家的猫发病了!也做梦要当皇妃哩?真以为自己是官家小姐了!有功夫赶紧把自己嫁出去了,少在这儿指槐骂桑的不清静。”
回嘴的近邻就是刘恶婆家。气得陈大姐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晕过去。她丢下针线筐要冲出去跟刘婆子大骂。二姐和丑丫忙拉胳膊抱腰的拦住了她。二姐好声好气地劝着:“别生气了。这深更半夜的大家都睡了,再骂起来更讨人嫌,有理也变得没理了。她们平时里就瞧不起咱家,说点酸话也没啥。”
“就是啊,”丑丫也吓了一大跳:“大姐千万别去。官老爷今天查出个妓女,气坏了!村长大爷说谁家再惹事,就把他拉到祠堂打板子沉塘!”
陈大姐一听也不敢闹腾了。但想到方才刘婆子的言语,还是气得浑身颤抖,血脉翻腾,心肝都快绞碎了。
她其实是跟刘婆的小儿子刘蛮一起长大的,相互交好,童年时就有了几分朦胧的情意。如果不是九岁摔断了腿,刘母嫌弃她身体不好,又见她父母双亡没人做主,死也不吐口要娶她。她早就和刘蛮成亲了。山里的女娃只要想嫁到山里,汉子们就争着娶。断无嫁不出去的道理。可是刘蛮是个孝子,不敢违抗母令娶个瘸子回家,只得缩头缩脑得不与她来往了。气得陈大姐大病一场。病好后再不提这事。后来,因为邻里琐事,两家的事非更多,越发有矛盾了。这两年,刘母到处为小儿子说亲相亲,就是明摆着不会娶陈大姐做儿媳。两家早就结上仇了。
今天又闹出了这么一出戏,把陈大姐气得几欲呕血。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本来就性子偏激,爱钻牛角尖,这下子更恨得死去活来。恨恨地道:“好,她家不仁我也不义。刘蛮家后院不是偷藏了一个女人吗?说不定就是官爷们要找的女人。”
丑丫年幼不知事,奇怪地说:“那女人是蛮子哥正在相亲的女人啊,村里人都说是个鞑靼有钱商人的女儿。她怎么可能是小官女儿?”
陈二姐不犯病时,脑子很清爽。立刻明白了大姐的用意。害怕地急声说:“大姐,你就别多事了!全村人都知道刘婆家后院住的是来相亲的鞑靼人女儿。也来往了大半年。刘大婶可能想着她们是鞑靼人,怕大明的官爷们看了着恼生事。才不说出去吧。村里人也知道她的身份,大家都不说,你也别犯倔说出去了。这可是要得罪死人的!蛮子哥胆小,不敢抗着他娘娶你,也就是你们没缘份吧。大姐也不要嫁给那个没出息的男人了。咱就别惹事了。”
陈大姐劈手打了二姐和丑丫各一巴掌,怒道:“少废话!就是你们软和性子,我们才被人欺侮的。他家偷藏个年轻的鞑靼女人不让官爷们看,就是有问题。我就是要报给大明的官爷们知道。我天天劳累费劲得养活你们俩,还不跟我一势儿。真是养了两个白眼狼。哼,我现在就去告官,我就要惹刘婆,早就看着他们跟鞑靼人鬼鬼祟祟的来往有问题了!”
她说完,拨拉开两个妹妹。一瘸一拐地匆匆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