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逃走了。丢下了“和亲”的大烂摊子给小梁王、崔悯、李执山和刘少行等人,抛弃掉身份职责逃走了。夜风呼啸,秋雨急促,天空中飘飞着雨丝和残叶,冲天的大火照耀着太守府小路、偏僻的侧门和消失的人影。显得更凄凉。
崔悯目送着益阳公主和关公公的身影越行越远,消失在风雨里。整个人都有些痴了。看了偏门很久才转回身,看到了范明前。有些楞住了。犹豫了下,走近想伸手扶起她,又停止住动作。明前也很惊讶地看着他,像是不敢相信他又回来了。
崔悯先醒过神,问道:“你是来劝她回头的?”
明前脱口而出:“是的。我一想到公主有可能逃跑,就冒雨来劝阻她了。没想到帮了倒忙,公主她……她是个心有主张的女子,就祝她一切顺利吧。”
她知道崔悯无兄弟姐妹,从小与益阳公主一起长大,两个人感情极深厚。他把她当做亲姐妹般。这次益阳公主毅然得舍弃公主身份逃走了,令他很担忧。一位公主的人生路从此就从正常轨迹走偏了,走上了一条既危险又迷失的道路了。他亲眼看着亲人分道扬镳走向了一条不归路,却无法救她。也算是人生最大的痛苦吧。就像是她和雨前各奔前程。明前很理解他。
而且公主最后的话语看似深情款款,其实暗藏机心。她有为崔悯不想嫁的原因,也有不愿冒生命危险进鞑靼诈婚的原因。明前能感觉出来,却不便对崔悯说明。说了反倒教人误会她在落井下石了。只盼得崔悯自己看透了,别太自责。公主逃走并不是为了他。
崔悯聪敏过人,立刻懂了她的意思。暂且放下此事不多想了。
***
朱益阳走后,偏门旁只剩下了两个人。两人的眼光望在了一起,一时间面面相对的有些呆住了。
他这会儿才有时间仔细地看她。西花园的冲天大火下,少女有些狼狈的站着那儿。衣裙湿透,头发妆容也不整,方才又推又打的也摔倒了,外貌姿态有些难看。这会儿也没有恍过劲,看着他还是满脸震撼。神情很复杂。但是她的精神还是很镇定昂扬。如往常得多管闲事,来阻止公主逃跑了。带着一贯的精明又愚蠢,清高又冲动。可是……
她也仔细得看向他,觉得他好像也有了些变化。他失踪了半月又出现了。神态潇洒,面如冠玉,衣着洁净,像是出府散了会儿步又回来了。乘着夜风而逝,挟着夜雨归来,如天上神仙般的淡泊超然。甚至比她还要镇定洒脱。她知道他可能未死,但是乍然看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吃了一惊。
他(她)好像有些不同了。当两人的目光重新胶着在对方身上时,他们觉得胸口蕴藏的一些东西改变了。经过这些日子,他们觉得心里有些东西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松动、发芽、长大、蠢蠢欲动。令人感到无比恐惧和意外,却再也压抑不住了,就要挣脱束缚涌出来了。
崔悯镇定了下心神,弯腰捡起刀,插还鞘,向她走来。口气很平静:“你还好吗?”
明前轻声道:“我很好。”千言万语都化成了一句话。她很好。就这么三个字便概括了离别期间发生的一切。其中的痛苦、凶险、恐惧、伤心、绝望……被养妹背叛、婚礼中止、重病难愈、夜行沙漠,高山眺望,心事的起伏变化等等都成了一句话。我很好。
明前迟疑了下也问:“你也无事吗?”
崔悯盯着她沉吟了下,才缓缓点头:“无事。”一句话,同样地把那甘兰山山顶逃生,千里独行沙漠,与萧五相互追击搏杀,被俘虏关押绿松城,与绿松城化敌为友,两番打仗共进退都隐盖了过去。
两个人静静地注视着对方,千万话语都化成了一句“很好,无事”散在风中了。所经过的凶险与波折也过去,只留下了两个人宁静地相视。还有心底显现的一面明镜。映照大漠,映照北疆小城,明晃晃得照耀着人们隐藏的真心了。
不是无话,是心里的话太多,面对他时却说不出来。只能深深地望着她。
一时间,崔悯心头恍惚得涌上了与她经历过的种种往事。他与她渊源极深。小时候在大青山抓劫匪时相逢,没有生出恩情反成仇;在京城再度相遇,因缘际会得共同北行;一路上两个人斗智斗勇斗心机,心情也变幻莫测;到谨州城她遇到了婚约对象小梁王,他们似喜似惊;泰平镇上他图穷匕现的暗杀她,他倾力相救;再到了甘兰寺他杀他,她也同样得坦诚相救……一场场,一幕幕,一桩桩都幡然浮现在眼前。
他们的关系异常得紧密,几乎共同走过经历了每一步,每件事。一起相遇、相知、相了解、渡过难关、他救她、她也救过他,相互帮忙或者相互争斗……彼此的牵绊越来越深。他不知不觉中已经把她当做身边最重要的人。他们在这条漫漫北行路上已经肩并肩得走得太远了。每一件发生的事,像散碎的珍珠串成了一长串珠链。一长串都是闪闪发光千滋百味的回忆。
保护、抵防、厌烦、喜欢、思念、又眷恋、甚至是一缕若有若无的情愫……
最终那一夜,她以为他死了,他也以为自己要死了。这一场又短暂又漫长,又眷恋又无情的游戏戛然而止。没想到他未死又重新回到了她面前。而经过了这次失踪濒死再重逢。他们惊讶得发现一切都改变了。他才惊觉,这个女子在他的生命中占据的位置比他想像得还要重要。
此时两个人望着对方,都有些精神恍惚,心魂失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场“重逢”了。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更怯吧。距离她的人越近,心变得越柔软胆怯,感情也越发的波折难解吧。
人生太匆匆了,人们一旦擦肩而过,就不会再相见了。所有感情和事非都化为黄土不复存在。他已经死过了一次,在甘兰山山颠,在千里大漠沙海,是怀念着她而死去,是懊悔着而死去。所以这次不能再错过死去,他不想一个人再孤单痛苦至极得死在远方。
崔悯走过去。面容坚定,眼光透亮地望着她,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抚摸她的头发。明前微觉惊讶,往后退了一步。他们之间还远远未到这种亲近地步。但崔悯没有收回手,只是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慎重地问道:“你生病了?”
明前的心微微跳着,脸上露出了诧异。她勉强的微笑着没能接上话。是的,她病了,每个人都病了。
崔悯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地问:“你生了重病,又出门干什么?为什么会去沙漠?”
那日在绿松城旁的大荒漠高峰上,遥望着他,悲伤地哭泣的人是她吗?是她吧。隔着遥远的战场,她的眼泪像火般燃烧着他的心。使他热血沸腾,如痴如狂,也如一道曙光般的破开了他眼前重重的黑暗。
“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他盯着她不依不饶得追问。此时不问出什么,他会焦虑而死的。
明前无言以对。脸避开了他的视线。最后被他的目光逼视着,不得不答道:“我没有看什么。我只是久病不愈,想去看看风景罢了。”她有些痛苦得蹙眉。别追问了,问了又如何?
崔悯漆黑晶莹的双眼,幽深地盯着她。他不是不知礼数,是太想知道答案了:“那边的风景怎么样?看到你想看到的东西了吗?”
一句话,使明前的嘴唇微颤,眼里潮湿了。脸上恍惚着不知道怎样回答,声音哽住了。
——看到了!那边风景独好。有一位英俊的白衣少年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着。他很好,身体健康,精神昂扬,在人潮里如入无人之境得穿插突围,是一位剑指江山挥洒自如的少年英雄!他并未因她而死,也未死在恐怖的战场上,令她终于放下了心中的重石。令她惊喜交集,泪撒衣襟。
她的所作所为万言千语都不必说了。他全都知道了。他一回到芙叶城就来拦截公主,也打听了她的所有事。就别再苦苦追问了。只要他平安无事就好。从此后大家都只为自己而活。每个人只为自己而活,这世上就只有喜悦没有痛苦了。
崔悯盯着她,似乎听到了她内心的所有话。他终究忍不住,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沙哑地说:“……下次别去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也别去冒险了。你是个平凡女子,不习武,生着重病,千里奔波只为了看风景……只为了心安。你这样做是逼迫自己惩罚自已,把自己放在最危险的境地上。如果你出了什么事,不也是无法挽回的错了吗?不需要你去战场,不需要你跋涉千里去看什么证明什么。只要你平平安安得呆在这里,就是世上最大的惊喜了。”
虽然她的出现令他震撼、欣喜、令他霍然开朗。他还是不愿她这么执著冒险得追寻千里。她应该跟别的贵族小姐一样安稳得生活在精美庭院,只面对着琴棋书画赏月观花。而不该为了某个人冒险得抱病千里去战场。她一向最会趋利避害,最善于躲避各种纷争,为什么这次也办起了蠢事?
这蠢事。在遥远高峰上注视着他。却使他这么隐忍冷静的人一瞬间像全身点燃了火焰般的激奋万分感动万分。这又是为什么?
“你没有成亲吗?”他目光如火如荼地望着她。
明前继续失语了。没有成亲,也许以后都不会有婚事了。中间出了场变故。她紧蹙秀眉得转过脸,不想再说什么话了。她在他的目光逼视下难堪地落下眼泪。
崔悯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扳过了她的身体。黑眼睛放出了炽热的光芒。她惊讶得回望他,他的眼睛笔直地看着她的脸,一字字地道:“我明白了,我来处理这件事。我来找小梁王解决这件婚事!你不用担心,也不必再难过了。”
明前惊讶得看着他,下意识地摇头。他有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件婚事?这件事已成了一团乱麻一个死结。成亲不是,不成亲也不是,丑闻迭出推脱难为,所有人都茫然无解。
崔悯望着她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了。为她难过,还是为她庆幸?而她是为了不能与梁王成亲难过,还是为了不能摆脱与梁王的婚约难过?他不想再去猜测明前的心事了。他自己已经做好了决定。
她与小梁王有婚约,注定要与梁王成亲,成为北疆藩王妃。进入西京就结束了这趟北行。她再也不能与他见面了。一个人在北疆宫廷里过着富贵荣华又争斗凶险的幕后生活。这不是她该过的生活,也不是他能远观并且接受的生活。
她的婚约,令他痛苦欲死。她最终要跟他成亲的事实在他心头过了千遍百遍,想过了千万遍,每一遍都想得痛入心肺。他以为他习惯了这疼痛,还是低估了它的杀伤力。当它扑到眼前还是如一场风暴般彻底得击垮了他。
当他在战场高峰上看到了她,才惊觉又出了大变故。战场中他疯狂得找到芸子和绿松城等人,逼着他们告诉了他后面的传闻。一颗心绞成了碎片。之后心像大海般沸腾颠覆着,他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不能再这样了。再这样忽悲忽喜心情反复的话,他会死的。不用别人杀死他,他自己就会杀死自己。被这个凶险又荒谬的事斩碎了身体魂魄。他下定了决心,要尽快得解决这件婚事,他要帮助她出漩涡。他要快刀斩乱麻似的解决整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