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不想再等了。人生之事,当断不断,反被其乱。还不如痛快的“一刀斩尽万千乱”。
她转脸看看梁王,平静地抬手从衣袖里拿出了一只粉桃花缎的布包,轻轻地递上前:“这是给梁王殿下的。”
她脸色平静,话语淡然,微微欠着身双手奉上,姿态恭敬之极。她没有去看梁王的眼睛,也没有打开布包把信拿出来,而是递上信包请梁王自己接过去打开看。这场宴席上还有晋商王友良与友人们,益阳公主与崔悯等车队人马,她还必须为大家都留最后一点面子。
周围的人声话语都轻飘飘地远去了,仿佛只剩下两个人。
梁王沉默地坐在那里,紧钩钩地盯了她半响,又看看她手上的粉缎包。脸色突然变得格外郑重,眼神也很阴暗,全身都紧绷着。仿佛脊背上突然升起了一股冷意。望着面前这个眉目如画的少女高抬双手奉上的锦囊信包,却仿佛面对着一座黝黑的深渊,一个咆哮的猛兽,一座快要喷发的火山!这是什么?为什么要递到他面前让他看?会不会一旦接过来打开看了,就会猛然得掉下深渊,野兽蹿出了牢笼,火山也会爆发了?!天地也会转瞬间就颠倒改变了!
这不像是个好东西。他面色煞白,心里狂跳,死死地盯着缎包看了好一会儿,像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困惑和恐惧。他僵持在椅子上,手按着宝剑,用尽最后一丝理智按捺住情绪,抬头看向了旁边侍立的张灵妙。
张灵妙也在全神贯注地瞪着那个缎包看,目光咄咄,心砰砰地跳着。脸有点苍白,手指颤抖着反拧着,仿佛在拼命地算计着那是什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的眼珠微动,翘起嘴角笑了。刚要张口说话。明前就伸手止住了他:“张公子慎言。这不是给你的。”
张灵妙顿时哑口无言了。他瞪着雾蒙蒙的眼睛看明前,明前也冷冰冰地看着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为什么不能这么干?”两个人的眼神无声地碰撞着,都心底惊骇极了。都瞬息间明白了这是什么、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了!张灵妙突然发现明前那双经常含情带笑的温和眼睛,居然变得从未见过的凶顽和冷洌。盯着他时如钢刀般直刺人心。她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现在却如一位杀气腾腾的剑客,在最好的时机,举起一把最锐利的刀,快捷地出了杀招。
一刀两断,恩断仇绝。她遂了他的愿。
风声肃杀,竹林起伏。人们长久地沉默僵持在宴席上了。气氛严峻至极,人们都仿佛被这个夜晚冻僵了。公主和崔悯等陪客们远远地眺望着这边儿,也觉得奇怪极了。
是他想像中的情况吗?一个猜想把小梁王震撼住了。他僵持在椅子上,身躯颤抖,面目狰狞,脸色一会黑一会红的急速变化着,被完全击懵了。粉红缎囊只有薄薄一小块,却似乎重达千斤,快如雷霆。他瞪着它心生寒意满身恐惧。她怎么能拿得起它,他会不会接不动它?
***
宴席间的局势紧张压抑。
刘静臣走过来,俯身在小梁王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梁王的面孔煞白,身躯晃了几晃,险些坐不稳了。像又被一个重击击垮了。他瞬息间冷静下来,定住心神,一把攥住了明前的手,眉眼俱厉,咬牙切齿地道:“等一会儿再说!现在我有个更重要的事要办。不管你有什么事,这是什么混帐东西,都等我们赴完宴回去再说。如果你敢胡说八道,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怒目瞪着她,快要扭断了她的手腕。
明前心中冷笑,面目冷酷的回视着他。现在他还在威胁她?过了今夜,退了婚事,大家就各奔东西,谁和谁都没关系了。他还有什么资格恐吓她?他最害怕的就是她在公开场合与他退婚,使他丢脸。可惜从泰平镇他杀她的那一刻起,这位北疆小王爷的脸就丢尽了!这一刻,明前觉得痛快无比。这趟北行路所受到的全部委屈、痛苦、绝望都在这一刻里得到了补偿。原来小藩王也会有惊慌失措,方寸大乱的时候?
她使劲地抽回自己的手,冷笑着道:“我说话会小心的。梁王也请赶快收下这封信吧!我不想等到赴完宴再说,我现在就要一个回答。”她轻蔑地将粉色缎包扔在了梁王桌前。拖是没用的。
梁王瞪着她和书信,愤怒地几乎想杀了她!他被她逼得走头无路,声音直抖着:“……我会收的!你先等等,等过了这一会儿再说!过了这场宴席我会收下的。”说完,他站起来,有点愤怒也有点狼狈地转身走向了暖阁。几乎是落荒而逃了。
明前冷笑了。暗自为自己鼓着劲。开弓就没有回头箭,现在已是半赢了。突如其来地抛出了杀手锏。给了对方一个意外的打击。朱原显似乎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在此刻拿出退婚书退婚,高傲的藩王完全被这个意外击懵了。
酒宴还在继续。宴会是晋商王友良私下宴请梁王的。客人不多,除了不请自来的明前、公主和崔悯外,只有两位参与的晋商行首和他们的夫人。生意一谈成,这些商人便成了依附梁王的家臣,共乘一条船。所以他们也主动地带了夫人们介绍给梁王认识。这时候,竹林旁的暖阁里又来了几位夫人,仆妇们过来通报,王晋商邀请着梁王去暖阁见见面。朱原显魂不守舍地走过去,趁机避开了明前,明前立刻拿起退婚书跟过去。
看样子来人是一位很有身份的女眷。明前也主动地离席随着梁王去见面。暖阁的四面窗户挂着厚厚的帷幔,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位夫人坐在正中央的木椅上。浑身花团紧簇,珠光宝气,在灯火下显得雍容华贵极了。正与众人见礼。
那位夫人看向了门口,伸出手,轻声地招唤道:“原显。”
小梁王脸色煞白,狠狠地扭头瞪了后面紧跟的明前一眼,就疾步走过去。他不顾身后的公主崔悯等人,大步走进了暖阁。修长身躯利索地矮下,双膝着地,恭恭敬敬地跪在夫人面前,俊面上浮现出笑容,欢喜地叫道:“母亲!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不事先通知我一声就来了云城?想吓住我吗。”
一句话出,暖阁内外皆静。益阳公主和崔悯都讶然无比地睁大眼睛,望向暖阁最深处。明前也惊讶地应声抬头,心脏猛得停了一拍。
小梁王在喊她母亲?朱原显的母亲?
朱原显的母亲当然就是梁亲王朱堪直的王妃杨王妃了。她竟然在这里?
明前真真正正地骇了一大跳。她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遇到了朱原显的母亲杨王妃?她按捺住狂跳的心,长长得吸了一口气。脑子里疯狂地转了起来。朱原显好像也不知道杨王妃在这里,是杨王妃自己来晋商府见小藩王的。难怪他刚才震惊失态,抓住她的手腕不准她乱说话。真滑稽!明前猛然间有点不知所措了。她正要与他退婚,却遇到了他的母亲,在他母亲面前坦言要退婚吗?好像哪儿出现了大纰漏。
明前镇定住了情绪,屏住了呼吸,绷紧了面容。身子也随着公主等人一起进暖阁请安了。益阳公主和崔悯震惊过后,匆忙地行礼。益阳公主的品阶比杨王妃高,但是在北疆,梁亲王王妃却是国中之国的皇后了。权利盈天,势力极大,比她这位远离京城的长公主强多了。更何况藩王妃杨氏出身江南名门,是前朝大唐最著名的杨氏门阀的世家女。她与她偶遇上也必须行礼。
夜风清凉,人影煌煌,暖阁悬挂着的大红厚纱随风轻荡,明前的心却在这个初秋的夜晚焦虑如火,快要烧化了。
轮到了明前行礼。她恭谨地走进了暖阁内堂,行三拜九叩大礼。不管她与梁王闹到了什么样的结局,还是要万分尊敬他的长辈的。明前郑重其事地行完大礼,就垂头听训。静了一会儿,才听到身前高处响起了一个轻柔温婉的声音:“是范丞相家的小姐吧?快请起。”
声音委婉动听,很亲切,很体贴,明前有些恍惚。旁边走过来一位身着青锦缎戴满珠翠的中年女官,亲切地搀扶起她,温声道:“范小姐,快请起。杨王妃请你走上前。”她们四目相对。中年女官向她露出了最亲切和善的微笑,示意她别紧张。明前忽然觉得她像是在哪儿见过她。
明前的心砰砰乱跳,几乎喘不上气了。直觉得一件很震撼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她定定神,稳住心劲,走进了暖阁内堂,鼓起了全部勇气抬头看去。暖阁深处的太师椅上,一位身材苗条、满面含笑,非常温婉柔美的夫人正在向她点头微笑。一瞬间明前的脸色惨白,停住了呼吸,浑身泛起了一股战栗的惊意。
是前天在“曲仁堂”邂逅过的瘫痪病人,那位与她一同求医的重病夫人。她原来是隐名瞒姓去看病的贵夫人,不姓上官,姓杨,是梁亲王朱堪直的王妃,是小梁王朱原显的母亲——杨王妃。
她觉得大事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