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力叹息之后,那男人又道,“循义你也要带去?”
“去不去随他的意。等他从军营出来,估计我已经走了。”
“钦钦,为什么一定要去?留在边城不好么?”
虞姬闻言,双眸沉垂,看着烛火下,杯中因自己的摇晃而轻轻旋成漩涡的清水,良久之后,才道,“去不去都会死,总归要把尘事都结束了,我才死得安心。”
“我可以治好你的!”
“皇甫,你也可以治好你的眼睛,可是你一直没治。为什么?”
那男人,便是皇甫懿。
在西秦山庄,他带走了险些遭受西秦山庄庄人毒手的孟循义,带着孟循义,去了一趟玄都后,回到他的芙蓉城。收了孟循义为徒,教孟循义医术,送孟循义到军营中历练……
五年前,在念春坊,他带走被嗜心蛊折磨得险些身死的自己,花费两年的时间,给了自己重生,帮着自己找到了诺记,找到了绝息楼余人。
虞姬感谢,感恩,却不能说服自己留在边城,留在他身边。
虞姬一句话,皇甫懿沉默过后只一声失笑,转而从怀中掏出两只白玉瓷瓶放在桌上,“半月服用一次。嗜心蛊发作的时候,泡在水里,不会那么痛。”
嗜心蛊,五年前发作一次。
连皇甫懿的医术也无法根除那蛊毒,无奈之下,只能以毒攻毒压制那嗜心蛊毒给虞姬带来的痛。
皇甫懿虽未明说,虞姬却知道,自己的命,在嗜心蛊一月一次的发作中,在渐渐殆尽。
可是,到底是谁给自己下了嗜心蛊,虞姬却是怎么想,都想不到。查,也无从查起。
记忆只停留在从青鸾山北山崖落下后,自己醒来时的念春坊。
皇甫懿说,可能在这期间,发生过一些事,只是自己这段事的记忆,被刻意遗忘了。现在,那段记忆比起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虞姬也不愿再花心思在上面。只要在还能活着的时候,做完自己该做的事,就罢了。
“皇甫,谢谢你。夜深了。”
皇甫懿闻言,轻抬右手,穿过烛火,拂上虞姬面上左额角,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残刀裸肉印记,“照顾好自己。”
感受着皇甫懿指尖的冰凉,虞姬只一如初始那般——
“嗯。”
皇甫懿离开后,任由清冷的夜风熄灭屋中的烛火。屋中静坐的人,只等着天亮,这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总归是要走了。再坐一会儿,兴许,以后就再也不能这么随心所欲地坐着感受这安静的夜晚了。
夜幕总会褪去,疲倦的人也终究会醒来。
虞姬早早便在梳妆台前坐定,任由身后的阿辛替自己打理着妆容。看着阿辛轻垂几缕额前秀发遮去那残刀印记,虞姬只低笑道,“阿辛,你也觉得那疤痕太丑,是么?”
听得虞姬这突然的话,阿辛手上微抖,“不……不是的……姑娘要是不喜欢,阿辛给您换一个。”
“把它亮出来吧。反正身子都是残的,这点儿疤痕而已。”
“可是……要是那星月阁的玉妈妈见着您这模样,不带您去玄都了怎么办?”
阿辛的担心,虞姬不是没考虑过,不过是觉得星月阁是个好平台,所以才在佳人舞后刻意让诺记的人将自己的名气散布出去,引来星月阁的人。
“她若是瞧不上我,咱们就把念春坊搬到玄都去。你且瞧着,是我厉害,还是她厉害。”
听得虞姬这打趣的话,阿辛不禁垂首泯笑,“姑娘倒是好大的口气。”
“谁让咱们有资本呢?”
一阵打趣,虞姬便穿着一如昨夜那般的素衣衫裙,一支简单的青鸾钗别在髻上,娉娉婷由着阿辛扶着出了屋子。
大堂之中,那等了两日的玉妈妈,带着那十年不变的浓唇艳颊,此刻正焦急地坐在大堂之中,朝着被念春坊一众姑娘围绕当中而随意散坐着的花娘不停地打问,“花娘,你这花魁,可是比我星月阁的花主架子还大啊?连你都得等她?”
听得玉妈妈这挑拨离间的话,花娘只持杯微泯,挑眉道,“那没办法啊,咱们虞姬姑娘,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摇钱树,您要不带去玄都,可得好好留在我念春坊。赶明儿,咱也把念春坊开到玄都去,那时候,玉妈妈就知道,咱家这花魁,有没有资本端架子了。”
“不过是个姑娘,花娘你这也太抬举她了吧?”
花娘捻着充满花香的手帕点去唇角的茶渍,抬眸之间,已见着一抹素白出现在二楼楼道处,“咱们虞姬姑娘这下是真来了,玉妈妈可得瞧好了!”
玉妈妈应声朝花娘手帕轻挑的方向看去,只见着堂中高台楼梯上,走下一素白长衫,发髻轻挽,墨发长垂胸前的女子,左额角那块残疤,因着那双明亮若桃花绽放的眸子而暗淡不让人在意。
媚而不美。
这是玉妈妈对那盈盈巧步走到舞台前来的女人的第一印象。
“虞姬姐姐。”
一阵失神,在花娘身后一众姑娘整齐划一的唤声中,玉妈妈才回过了神。刚回神,虞姬已走到自己面前,嫣然一笑,将手中的茶杯递向自己,“玉妈妈,请。”
声沉而亮,动心动神不动人,好一副媚嗓子!
接过虞姬递过来的茶杯,微泯一口,玉妈妈却带着几分失望看向一旁的花娘道,“花娘,这……就是你念春坊的花魁?”
听出玉妈妈口中的不屑,花娘只错眉轻笑,起身牵过虞姬坐在自己的座上,仿若慈母那般抚着虞姬左额角上的残刀疤,“玉妈妈若是不稀罕咱家虞姬,现在就可以走。只是……”
花娘的欲言又止,成功地勾起了玉妈妈的心思,“只是什么?”
“只是,亏得我们念春坊的姑娘都出来送虞姬。罢了罢了,姑娘们都回去歇着吧,夜里还得待客呢!”
花娘说罢便挥手遣散那一众姑娘。玉妈妈对于花娘这话却是没懂什么意思。目光微扫那一众姑娘,最后目光定在一淡紫衫裙的姑娘身上,倏地眸光一亮,起身前去拉出那淡紫衫裙的姑娘,“花娘,我瞅着这姑娘不错,不若,今日就让我带这姑娘走,一万两,我玉妈妈照给!”
众人随着玉妈妈的动作目光落在那出列的女人身上,那正是念春坊曾经的五朵花中的其中之一,洛姬。
对于玉妈妈的垂怜,洛姬面上却是没露出半分喜悦,反倒是拂掉玉妈妈的手,退走到花娘身后,“玉妈妈抬举洛姬了。洛姬还想在念春坊陪着妈妈,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玉妈妈听得洛姬这话,面色一沉,这念春坊的姑娘是怎么个意思?多少花坊的姑娘抢着要去星月阁?星月阁可是从良入高门最好的地儿,这些人倒是不争不抢,把机会留给那个面有残破的女人,这是什么个意思?
“呵……花娘这姑娘调~教得是真好啊!入得这等烟柳之地,还能有这么清高的性子,也怪不得长了一张倾城容貌当不得花魁了。”
玉妈妈的冷嘲热讽,念春坊里的姑娘听在心里谁也不是滋味儿,而洛姬更是因玉妈妈的话心中接梗,不禁冷眼看向那目中无人的玉妈妈。
沉默许久,看着玉妈妈跟花娘讨价还价,听得她嘲讽洛姬那话,虞姬终于忍不住冷哼出声,“玉妈妈前两日是看过咱们念春坊的佳人舞的吧?”
虞姬突然的发问,让那玉妈妈得意的神色微微变,转目看向坐上那手持杯盖儿,轻轻刮着杯口的虞姬,“看过,不错。”
虞姬闻言扯唇深沉一笑,“那玉妈妈觉得,那一支舞,值多少银子?”
“一千两。”
玉妈妈的估价,念春坊的人闻言皆不由得嗤笑出声。一时间,玉妈妈竟觉得有些囧,虽然是保守估价,但是,对这边城的人来说,一千两可不少。
“玉妈妈觉得,那佳人舞只值一千两?”
见玉妈妈对于自己的问话沉默,虞姬将手中的杯盖儿丢回杯口盖着,在那一声清脆的碰瓷声儿发出后,幽幽道,“当初,在星月阁,一首佳人诗,一首佳人曲,一副佳人画,顶的是四十万两黄金,我没说错吧?”
虞姬一句话,将玉妈妈拉回五年前那恐怖的一晚上,一个鲜活活的摇钱树,因着那根本就不值什么钱的曲子诗画给带走了。那是玉妈妈这辈子做的最亏本儿的买卖!只是,这事儿过去了五年,基本被人淡忘了,这远在边城的虞姬,怎么会知道?
玉妈妈不由得再次认真打量坐上那处变不惊的女子,一个残容也能名震四方的花坊姑娘,玉妈妈突然为自己之前的轻视感到几分后悔。可是现在,要让她拉下面子来,她却做不到。
余光将玉妈妈那尴尬的神色收入眼底,虞姬也不再多言直接起了身,带着阿辛,朝着念春坊外备好的马车而去。
接下来的事儿,花娘自会料理。
虞姬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走了,玉妈妈有些懵了,这就是黄了?
见着玉妈妈面上的尴尬神色,花娘只上前轻执了玉妈妈肥肥的玉掌,道,“可惜了啊……这么好的姑娘,就这么走了。玉妈妈,说实话,我这心里,还真是舍不得。不过,姑娘的意思是,你留下二十万两银票,她在前头等着你一道儿回玄都。”
玉妈妈惊愕地看着面前的花娘,自己带出来的确实有二十万两,可那是准备沿途再收些不错的姑娘一道儿回玄都的,难道要为了那一个姑娘,就舍弃其他的?
见玉妈妈面色迟疑,花娘又贴近玉妈妈耳边耳语一句,随之收回身子,见着玉妈妈神色骤变,便放心地在玉妈妈的肥掌上拍了两板儿,语重心长道,“还望玉妈妈好生照顾虞姬,那棵摇钱树,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
玉妈妈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嗓音,便朝候在一旁的一同前来的壮汉道,“给花娘二十万两。”说罢也不管那几人疑惑不解的目光,转身离开念春坊,乘着念春坊外备好的马车,前去追已然起步前往玄都的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