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雁飞贴着墙站着,头顶是一片浓郁的绿荫,阳光没有办法穿透那些层层叠叠的叶子给予顾雁飞一点儿暖意,顾雁飞却丝毫不觉得寒冷。她听见那个屋里的少年絮絮叨叨地和病床上的小孩子讲话,语调里是脱出于年龄的成熟,又是应有的稚嫩。
“阿悄,今日我出去的时候看到街上有人卖烤红薯,可惜那些红薯在炭火炉子里烤出来的,夹生又不甜,等你病好了,我就去卖好多好多红薯回来,埋在麦草灰烬里烤,那样烤出来的又甜又香,你一定会喜欢的。”
或许才九十岁的年纪,声音还带着一点儿雌雄莫辩的意味,他这样缓缓地说,声音放轻,语调也温柔,仿佛床上躺着的是他心中挚爱。
“阿冼……”男孩絮絮叨叨说了不少,随即趴在床榻边等了好一阵儿,才等到床上之人的回音,她的声音轻轻地,有气无力,仿佛很快就会消散在风里,若不是顾雁飞的耳朵好使,也听不到她那些蚊蝇般的声响,她似乎低低的咳了一声,抿了抿唇角,“我这是天花病,好不了了……不要花银子在我身上了,阿冼,出去偷抢是不好的,你把东西还回去罢,我们不能做没骨气的人。”
顾雁飞听着那小姑娘的声音柔柔弱弱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心里刚刚存在的那个疑惑也在这个时候被解答——这个小姑娘看上去病得这么重,为什么会在这么多人霸占了这个宅子之后,身边没有人照顾,还被安排在这么角落的院子里?
天花,这是一种极其恐怖的传染病,得了这个病的人四个人有三个都死在病里,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都遭不住,更何况是床上这么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可是在上一世顾雁飞最后活着的那几年里,天花俨然已经成了可以控制预防的病症,再也没有坊间传闻的那么可怕,只需要在身上种上一点儿牛痘,便可以一生都不得天花。
顾雁飞微微抿着唇角,这么短短的几句话里她便听懂了整个故事,无非是少女染了天花重病无药可医,被一同来的人放弃了唯有少年还怀着一线希望,在大街上招摇撞骗偷抢了东西来卖了给少女治病。
这倒是令人感动的情谊,如果不是那个少年正好抢走的是妆迟的东西,顾雁飞向来也不是什么追求公正公平的人,她也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个少年放过去,虽说以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治不好,但左右是一片心意。
一会儿将东西要回来之后……给他一些银两罢?看上去也可怜,出来别的没带多少,银两倒是管够,就算是布施出去一些,也没什么妨碍的。顾雁飞一边咬着唇角这样想,一边却听到尺素压低了声音的提醒:“小姐,有人来了。”
只顾雁飞一个晃神的功夫,她很快就回过神,都不用侧耳细听就能听到的脚步声,大概有四五个人,脚步声又杂乱又快,匆匆朝着这儿赶来。
顾雁飞转头和尺素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先撤”的讯息,顾雁飞轻轻颔首,脚尖轻点,就预备着找个空旷的地方先躲上房梁去,却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动,身后已经又传来一个疑惑又冷淡的声调:“你是谁?”
顾雁飞先是一愣,随即转回头去看,刚刚还伏在床边小声的床上的女孩窃窃私语的男孩子出现在了她身后,这男孩走路却似乎没有声音,顾雁飞完全没有发觉。也就是在这一愣一回头的功夫,顾雁飞听到的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穿花拂柳,顾雁飞面前一下出现了五个人。
一个青壮年的男人领头,后面跟着两个已经白发苍苍佝偻着背的老人,还有两个面黄肌瘦的女人,他们看见顾雁飞显然也是一愣,随即眉眼间带上警惕又惧怕的神色,为首的男子更是握紧了自己手上的鱼叉似的用具,狠狠的皱起了眉头:“你们是谁!来这儿做什么?”
这些人似乎是经过了一些训练,虽然男女老少看上去都面黄肌瘦身体不太好,但下意识的,六个人围成了一个圈,将顾雁飞和尺素包围在里面,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警惕和恶意,为首的人更是要将眼睛都瞪出来似的,看顾雁飞不回答,声音已经带上了怒意:“你们是谁!来这儿做什么!”
……情况有些超出控制了。顾雁飞黑色方巾下的唇角微微撇了撇。
“我们没有恶意。”顾雁飞轻轻开口,试图在语调里加上一点儿安抚性的情绪,可惜她和尺素本就生的高挑,穿的又都是劲装,在加上蒙着脸,一双黑漆漆的凤眼镶嵌在雪白的脸上,冷傲意味愈浓,看起来如何也不像是没有恶意的样子。
“那你们来做什么!”领头男人的目光在顾雁飞身上扫过许多遍,还是丝毫不见态度松懈,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顾雁飞,仿佛下一瞬间就会暴起伤人——这样的目光使尺素不自觉的往顾雁飞身边挪了挪,下意识做出了防备的姿势。
顾雁飞轻轻抿了抿唇角,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上下一扫,不带半点儿打量窥视的意味,只是平淡的移动到那个叫做“阿冼”的男孩身上,轻轻开口:“我只是来要回今天被这个少年从我朋友身上摸走的东西。”
顾雁飞这话一出口,显然让那几个大人惊了一惊,他们将原本落在顾雁飞身上的目光落到那个少年身上,顾雁飞听到领头的男人身后妇人扬高了声调的惊呼:“阿冼!你今天又出去偷东西了?”
那个叫做阿冼的男孩听了这句话,显然有两分局促,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狠狠地剜了顾雁飞一眼,刚刚那些在床榻前少年的稚气都变成了几乎令顾雁飞感到心惊的恶意,他唇角吐出冷淡的字句:“你看错了,不是我偷的,我今天一早上都没有出过房门。”
“你说不是你偷的便不是你偷的了?”顾雁飞倒不是没想到这个少年会不认,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以这种抗拒的姿态不认。顾雁飞轻轻眯了眯眼睛,眸光里似是有冷光,黑布底下的唇角挑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听了这句话的少年还没说什么,但好像是挑动了站着的那些男女的神经,刚刚开口的那个妇人应该是这个少年的母亲,现在听了这句话,声调便不可控制的又尖利起来:“孩子都说不是他偷的,你从哪里来便滚回哪里去!还想在我们面前撒泼?”
大概是看着顾雁飞和尺素两个女人,手中又没有兵刃,仗着有男人又人多势众,那个妇人的嘴脸便一下难看起来,说来倒是有趣,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活到现在,还没有人敢对顾雁飞说过“滚回去”这种话,顾雁飞第一次听着也觉得新鲜,唇角的笑意越浓,眸光就越冷。
她没有管那个放肆叫嚷着的夫人,而是转过头又去看阿冼:“你说不是你偷的,可刚刚我明明听得清楚,‘阿悄,我今天摸了个好东西回来,你放心,我一定能治你的病!’这句话,不是你说的吗?还是说……屋里躺着的那个少女,不叫‘阿悄’呢?”顾雁飞眼尾轻轻一弯,却似乎藏了刀刃,开口声调轻轻,却偏偏往最疼的地方戳,“你说要治病,屋里那个少女得的可是天花,你就是把你偷去的那块玉卖了也治不了,别白费功夫了。”
刚刚听着少年絮絮叨叨的时候,顾雁飞还在心中对这一段情谊升起了一点儿怜悯之心,甚至想着把东西要回来,给他一些银两让他去买一些药材,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能救下这么一条命也是好的,只是刚刚少年和妇人的态度让她觉得不悦,既然她不舒服了,那别人也别想舒服。
“你胡说的!阿悄一定能治好的!”顾雁飞话音刚落,就看到叫做阿冼的少年瞬间涨红了脸,他死死地捏着拳头,明明只有顾雁飞腰间那么高,却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来将顾雁飞撕成两半,眼神凶狠的吓人。
听到这番话的妇人显然也不能冷静,她的目光狠狠瞪向阿冼,语调里已经带了愤怒:“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去找她了!等你传染上那个病,我们全部都要完蛋!我们辛辛苦苦从夏州逃到这里来一路死了多少人,你还嫌不够吗?”
“可是她是阿悄啊!她怎么能死!”这样一句话出口,很快就将少年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妇人身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都红了,目光里带着愤愤。
夏州?什么夏州?顾雁飞从这短短的两句话里似乎嗅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线索就在眼前,顾雁飞伸手就能抓到的位置,顾雁飞没有让它溜走,却也没有立刻询问,脑中思绪转了两圈,她只看向那个少年。
“我不管你们接下来要说什么,把那块玉佩交出来。”顾雁飞声音冷冷。
少年又转回脸来看顾雁飞,脸上写满了不忿以及轻蔑:“既然是我已经拿到手的东西,怎么可能再还给你,有本事你就自己来拿。”
顾雁飞的凤眸一眯,黑布之下的唇角轻轻勾起,声音浅浅:“你别后悔。”
扯出一张帕子包住手掌,她脚尖轻点,顾雁飞的身影似乎只是晃了一瞬间,连一个眨眼的功夫都没有,顾雁飞就出现在了阿冼的身后,她一手攥住少年的手腕,顺手往后一压,另一个胳膊也被这样扭了过来压在了背后,用包着帕子的一个手制住两个手腕压出一声清脆的响,另一只顺手在少年腰间一兜,衣服本就已经破烂的不像话,顾雁飞顺手一掏,已经将一个小小的锦囊拿在了手里。
少年闷哼了一声,惊愕的将尖叫咽了下去,尽全力的转过头去看顾雁飞,眼角只瞥到顾雁飞云淡风轻的目光。下一瞬,妇人的从嗓子眼里溢出了一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