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雁飞坐进马车里,紧接着尺素也上车来,令羽进来的那一刻尺素下意识坐直了脊背,很是防备的样子。令羽看了看尺素,像是为了妥协什么,轻轻一耸肩,在距离顾雁飞有一段距离的另一端坐下来,目光中似乎有两分轻佻的笑意。
马车动起来,顾雁飞靠在马车壁上偏过了头,马车是木质的,目光所及之处虽然被白色轻纱模糊了细节,却还是能从半镂空的雕花,角落处精致的打磨看出,马车主人的身份非富即贵——这更让顾雁飞觉得好奇了,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都从未听过有一户权贵人家姓“令”,更何况不是她自夸,她顾氏五代忠良三代为将,还没有人能随随便便就和顾家的嫡女定下娃娃亲,虽然或许那只是一个略带调侃性质的玩笑。
在活水来用晚膳时她喝了两杯清酒,马车里头空气不流通,她莫名觉得有些烦躁,这样的问题便不愿意多想,她将目光落在令羽脸上,令羽似乎在看什么东西,只留下一个轮廓分明的侧脸,看上去竟然有两分温柔,顾雁飞索性开口:“你到底是谁?”
她不愿意叫令公子,她总觉得,这个人的身份并没有那么简单。
令羽听到顾雁飞的问话,转回头来,对上目光的那一瞬顾雁飞刚刚感受到的那一点儿温柔碎裂开来,他眼角邪邪的笑意不改:“凭什么顾小姐问了,我就要答呢?顾小姐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要用什么东西来换才行。”
顾雁飞此时却是出乎意料的好说话了,她沉下语调:“用什么换?”
“不如这样,我问顾小姐一个问题,顾小姐回答了,顾小姐便能问我一个问题,如何?”令羽唇角一勾,眸光里的恶劣是清晰可见,顾雁飞一看这个样子便明白了,他不会给她什么能够轻易回答的答案。
可她还是在一瞬间之后就颔首答应下来,目光坚定又沉静:“你说。”
令羽的眸光仿佛有实质,从上往下扫过顾雁飞一眼,里面带着的那些复杂情绪居然让活了两世的顾雁飞都有些不懂,他忽的一笑,那些恍惚还带着少年恶作剧似的恶劣气息化为实质:“顾小姐现今已是誉王妃了,却不知避嫌不顾自身清白,多次与太子厮混在一起,同席同榻,难不成要红杏出墙吗?”
顾雁飞骤然怔住——她向来不怎么顾及旁人目光,上一世如此,这一世更是。可是这样的话,她无从接起。她本大可说她坦坦荡荡只是与太子合作其他的毫无瓜葛,可经过今日的那么多,这些话竟像是出口的那一瞬间会灼伤自己的口舌,她没办法问心无愧,她无话可说。
她的骤然安静下来似乎给了令羽一个奇怪的信号,他周围的气势如凛冽的寒风,瞬间朝着顾雁飞身上压过来,顾雁飞在那一瞬呼吸一窒,尺素的手按上了自己腰间的剑鞘,火花一触即发。
顾雁飞不知道她的沉默为什么会换来令羽这样实质性的动怒,甚至在她与令羽的这短短几次的交锋里,她看他笑过调侃过恶劣过,只从没看见他怒过,她的心脏不受控的愈跳愈快,神色却很快冷下来,她不能慌。
“顾小姐答不出?”令羽的天上已经全然没有了笑意,眸光闪烁几下,顾雁飞错过了那其中浓浓的遗憾和受伤,在顾雁飞眼里,他仿佛冷面的神祗。
顾雁飞唇角微抿,脸上的笑意也全然消失,她漠然道:“答不出,我答不出,自然也就不问令公子什么,就此结束罢,无论今日令公子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我都不愿意听,还请令公子放我和我的婢女下去。”
令羽神色不变,脸上都是冷冽。顾雁飞此时才真正意识到,这个人长得也不俗,他总是来去匆匆,又带着邪肆的笑容,此时冷下来,更显得那一张面容如肆意盛开的一朵花,邪气自成,却冰冷又危险,顾雁飞下意识警惕起来,目光也沉,仿佛是一只察觉到了危险的猫。
冰冷的目光落在顾雁飞的脸上,恍若实质的刀锋,顾雁飞却从中察觉到了些什么不同——这个男人怒极,目光里却藏着隐忍,他强忍着自己的怒气,似乎不愿对顾雁飞做出什么事。可这本就是相违背的,顾雁飞自认自己与他毫无关系,令羽既没有发怒的理由,自然也没有隐忍这些怒气的理由。
就这么短短几息的功夫,顾雁飞看到令羽的目光逐渐沉下来,眸里有一道火焰一闪而过,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他的目光掠过顾雁飞的脸颊,最后摇了摇头:“既然令某说了要说,顾小姐也应了令某的要求,那断然没有中途让顾小姐回去的道理,顾小姐莫要再说了,很快就到了。”
顾雁飞简短的应了一声,也挪开了目光,她伸手推开身边那一扇马车壁上小小的雕花窗,三月中旬的冷风抚进来,她轻轻阖上了眼睛,本就只有些微酒意被冷风带走,马车停下的那一刻,她飞快睁开眼睛,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尺素先站起来撩起了帘子,顾雁飞跟着快走两步下了车,跳下马车,湖边的风因为临水而更凉更大,顾雁飞的帷幕都被风掀起,她下车下意识回头去看令羽,眸光如掠过水面的一只蝶,白纱飘拂之间——一眼惊鸿。
准备下车的令羽似乎怔住了。
顾雁飞伸手捉回被风吹起的白纱,又遮去面容,她声音不带情感,却如泠泠白玉碎地般悦耳,她仿佛骤然克服了自己对于水的恐惧,面色如常,实则身侧的手紧紧攥住,指甲几乎陷进掌心里去:“现在要登船吗?”
令羽看向顾雁飞的眸光复杂,顾雁飞却读不懂,他周身的冰雪仿佛消融,冷冽的气息也逐渐温和下来,他从马车上跳下来,身姿翩翩,手中的骨扇尖锐边缘用骨头雕刻出暗器飞镖形状,却并不让人觉得可怖,配上他天成的气质,倒是有一种非这个骨扇不可的意味,他轻轻一颔首:“正是,我的小厮已经泊好了船,顾小姐这边走。”
“已经泊好了?”顾雁飞眉头微皱,忽的觉得有一种被戏耍了的感觉,既然是已经泊好了,那么当然是他早就选好了位置,在活水来前面让她随便选,又有什么意思?她反问一句,看着令羽神色自若的点点头,不由的一叹,松开了手掌,“原是如此,那令公子在茶室门口让我选去哪一个,又有何居心?”
“有何居心……”令羽笑容愈加玩味,念叨了一边顾雁飞的话,骨扇在手掌心轻轻拍了两下,理直气壮,“江州城内共有四个湖,每一个湖边我都布置了手下泊船,刚刚问顾小姐想去哪一个,自然是为了体贴顾小姐的意思,还能有什么居心?”
顾雁飞忽的哑然——她知道令羽不是什么普通的贵胄,却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一步,抬眼对上的令羽眼神狡黠,她轻轻一梗,率先迈开了脚步。她很快就在湖边灯火亮着的地方看到一艘乌蓬小船,大概能盛四人,船舱设了桌案上有茶点,造型古朴船身却干净,显然是新船。
她迈开脚步,尽全力不让自己去看船下荡漾着的碧波,抬起的脚却不受控制的轻轻抖动着,察觉不对劲的尺素迅速靠过来扶住了顾雁飞微斜的身体,顾雁飞轻轻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她终于踏上了船。
一个脚上去了,另一个脚也就方便多了,尺素紧跟着顾雁飞上船坐了下来,顾雁飞额角被细密的汗珠浸湿,脸色也难看起来,好在有帷幕和夜色的掩饰,看上去并不是太过引人注意。
而这一切,都被跟在顾雁飞身后的令羽看在眼里,他用指尖蹭了蹭下颚,忽的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里面不知道是写满了欣慰,还是写满了不甘心,他低声念叨了一句,却很快消失在夜风地喃喃里,前面两个人都未听清:“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令羽抬脚跨入船舱坐下,船头小厮打扮的人很快就用竹篙撑船,船轻轻划向湖心。
莲港,顾名思义,是生有莲花的湖。只是正逢三月中旬,这湖上光秃秃的连莲花杆子都不曾见,更何况莲花呢?上一世的顾雁飞曾于婚后与楚羿一同来赏过这里夏季的景色,真正称得上是千里碧波倾,万里莲花落,她如今想着自己又一次游在这湖面上,正是恍若“隔世”了。
“顾小姐在想什么?”令羽微微依靠在船舱壁上,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顾雁飞,带着询问的意味。
顾雁飞从那一种回忆场景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虽眼角眉梢还带着怀念似的怅然意味,唇边的笑意却已然是冷了——她不是一个会被困于过去的人,更何况是那样的过去,她对上令羽的目光,甚至微微一笑:“没想什么,只不过想,等六月中旬这儿的莲花开了,会是怎样的盛景。”
令羽听了这个回答,也跟着笑起来,语调里的探寻意味却不能更浓厚了,他压低了声音,仿佛玉蝉在耳旁振翅:“顾小姐没有看过莲港的莲花吗?”
虽然说着问句,语调却是绝对的肯定,顾雁飞微微一愣,随即被疑问包围——他是谁,他到底知道些什么?她长睫微微颤动,状似无事的微微一笑:“我刚从江北回到江州半年,来的时候已经是枯莲满池,怎么可能看过莲港的莲花?”
“哦,原是没看过,令某以为顾小姐在这江州最少也该有十多年了,却忘了顾小姐生在江北长在江北,倒是令某记错了。”令羽眼角依旧带着笑容,眸光却闪烁起来,他轻描淡写将这个问题带过,却让顾雁飞觉得有些心惊——在江州城第一次遇见令羽的时候令羽说道江北旧事,到现在却成了“忘记顾小姐生在江北长在江北”,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顾小姐莫要紧张,来喝一杯茶罢。”令羽看了一眼顾雁飞,笑了笑,推过一个青瓷的茶盏来,釉色极好,胚胎圆润,顾雁飞端起茶水,在掀开盖子的那一瞬间,眼前浮起一团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