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雁飞没有抬头去看楚翡的神色,但是依旧从他那些轻描淡写里感受到了认真,她不知应该是觉得棘手还是觉得喜悦,有些东西现在在她面前恍若一梦,她不想太过认真的去探寻什么,现如今这样的状况,她什么都许不起——更何况,她不怎么愿意相信这个大楚帝王家的血脉,楚羿就是前车之鉴。
她久久的没有出声,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也安静下来,只有微风拂过窗外桃树树叶偶尔传来的瑟瑟的声音,顾雁飞的心逐渐沉下来,神情也逐渐淡漠下来——这是她正在思考的状态。楚翡没有催她回答什么,却也没有像以前一样的玲珑,他没有简简单单把这个顾雁飞不愿接话的话题揭过去,而是耐心的等待着顾雁飞开口。
“翡公子。”顾雁飞忽的开口,泠泠的声音如碎玉落在地上,又似清泉流淌过人的心尖,顾雁飞轻轻勾了一下唇角,抬起头来,一双漂亮的凤眸里有着冷光,却在下一瞬如冬雪消融,“这是翡公子的誓言,那我自然也会遵守我的诺言。”
她还是逃了。
楚翡的目光里却没有丁点儿失落的神色,或许在这段日子短短的几次“交锋”里,他确实逐渐明白了顾雁飞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略一颔首,又:“这是自然,翡向来相信,顾小姐是个重诺的人,时候不早,顾小姐今日有什么想吃的?除了鱼片劲儿做不了,其余的大抵是都能做的。”
顾雁飞抬头看看天色,已是黄昏将近,金乌西斜挂在屋檐,她莞尔一笑:“翡公子这儿的吃食向来不错,我自然没什么可挑嘴的,随便做便是。”
楚翡颔首一笑,轻轻拍了两下手,就有刚刚那个婢子走进来,她动作看起来不紧不慢体态风流,实则走的很快,她拜下去:“殿下,有何吩咐?”
“传膳罢。”楚翡吩咐。
“是。”她很快又拧着杨柳细腰就离开了,木门被她轻轻阖上。
顾雁飞站起身来,顺手从一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只有小半寸薄的册子,封面上写着《柳觉明游记》五个字,眼里竟然闪出了两分惊喜的光,她粲然一笑:“翡公子这儿藏书颇丰?这本游记自五年前就已经绝了本,当年我几乎跑遍了整个江州都没得到一本。”
“这是柳觉明真迹的哪一本。”楚翡看着顾雁飞惊喜,眸光也忍不住染上真实的温暖笑意,指尖轻点下颚,他补上这样一句,果不其然换来顾雁飞更加欢欣的目光,他心满意足的一笑,“顾小姐若是喜欢,大可拿回去看,不用还的。”
“真不愧是天潢贵胄的太子殿下,出手可真是大方——”顾雁飞小声的念叨了一句,却毫不客气的将书放进尺素手里让她收起来,她又细细打量了墙上挂着的几幅画,虽看上去不甚起眼,却各个都是名家手笔,细节处可见真章。
她敏锐的发现,墙上挂着的画作也好,文章诗篇也好,皆是大楚江山的各处美景,架子上的那些书也多为游记杂谈一类,很少能看到楚翡本来该看的史书论策一类,不过想来这本就只是一个供楚翡小憩的地方,自然要休闲一些。
似乎是察觉到了顾雁飞一直流连在那些山水画上的目光,楚翡忽的开口:“顾小姐很好奇吗?为什么这间小间布置的都是大楚的山水?”
“本就是用来休憩的地方,这样清闲一些自然没什么不可。我啊……”顾雁飞水眸扑闪一瞬间,眉眼弯弯,有两分狡黠之意,“只不过是一般好奇罢了。”
楚翡眸光一闪,最终失笑,他施施然站起身来,走到顾雁飞身旁的山水画旁边——这是位于淮南的一处景色,名为揽星潭,潭深数尺,深不见底,潭水清澈,潭水四周盛开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满树,终年不败,白日可映碎花点点,夜晚有繁星满潭,故得此名。楚翡的目光在那张画上停驻了很久,最终将唇角一抿。
“顾小姐可否知道,凡大楚皇嗣,在本辈无人登基之前,无皇命不可离江州的规矩?”他这样问道,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顾雁飞微微一愣——确实是有这个规矩的,但是说是规矩,不如说是没有写进规矩册子里的大家心照不宣的传统,江州是皇帝的领土,而江州之外有些什么,谁都说不清。大楚历史上已经不止出了一桩勾结外戚将军地方官员散军叛变篡位的事了,时间一久的,这个规矩便成了潜移默化的事。
她似乎反应过来了,抿抿唇角一点头:“自然知道。”
“翡是嫡子,虽不是长子,但是大楚向来重嫡庶而轻长幼,母后虽母族强势,与父皇却是真的有真情在,故自翡出生开始,翡就一直被作为太子候选人教养。”楚翡看着顾雁飞点头,便继续说了下去,“正因如此,一直至翡十五岁被立太子,到如今,翡只出过两次江州城。”
楚翡说到“两次”的时候语调似乎微微一沉,顾雁飞轻轻眯起眼睛。
“或许未来,这个大楚的江山会是翡的,江山多少美景,若是说起来,他们都是翡的。可是尽管如此,翡也看不到其中的一二。现在是,将来亦是。翡看过无数游记画作,却无法想象那些美景的十分之一——踏遍江山,这本是翡从幼时就有的一个愿望,可愈来愈大,倒也知道,这只是梦了。”
楚翡似乎并不想在顾雁飞面前露出丝毫脆弱痕迹,所以即使说出的话里清清楚楚带着“梦碎了”这样的意味,语调里却没有丝毫失落,他大概已经花了很多时间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所及现在说起来,才只让人觉得有那么丁点儿可惜。
顾雁飞一只认为楚翡和她是一样的人——他们都需要自由,他们不是关了窗就能困住的金丝雀。可是上一世,顾雁飞被锁进沉沉深宫,而这一世,楚翡也即将坐上那个毫无自由的位置。
他或许是真的爱着大楚这一片大好的河山罢。
顾雁飞看着楚翡轻轻垂下眼帘,侧面打过来的浅红色的暮光在他眼下投下一圈小小的阴影,他恍若刚刚说的并不是重要的什么事,顾雁飞却从中读出一种莫名的失落,她向来不善于安慰人,却在此时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翡公子碍于身份,不方便出宫游历,而我尽管将门出身,却终究是个女子……我爱看游记,只为品尝自己未曾踏遍的那些风景。”
顾雁飞声音轻轻,语调也平淡,却仿佛有一种什么吸引人的能力,使得站在画前的楚翡不自觉的将目光投过来,落在顾雁飞那张白皙的脸上。
她轻轻笑了一下,眸光骤然温柔下来:“今后,雁飞便不看那些游记了,翡公子也莫看了罢。”她抬起头,眸光里仿佛有江南的烟雨,她本冷傲的漂亮,现如今,却有了两分柔和样子。
“今后,雁飞做翡公子的眼睛,替翡公子踏遍着大好河山,如何?”
仿佛霎时,天地都为之变色,楚翡脑海中仿佛骤然劈下一道闪电,他看着顾雁飞的笑容,眸里仿佛有大雨瓢泼下来,眸光愈来愈沉,乌云压低,却仿佛又在其中燃起一道再大的雨都浇不息的火。他的脸上再无笑意,那张漂亮的脸上晦涩莫辩,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可顾雁飞却丝毫不惧,她直直对上楚翡的那双眸子,然后粲然一笑。
那道浇不息的火焰被这样粲然的笑容骤然点亮了——
楚翡眸光闪烁两下那些乌云与山风都渐渐褪去,很快又盛起一片深不见底却澄澈的湖水,他轻轻勾了勾唇,笑了:“好,那就劳烦顾小姐了。”
“不要再叫什么顾小姐的,您在拍卖会那一日……就已经叫我雁飞了,现在却一口一个顾小姐,是觉得害羞还是?”顾雁飞眯了眯眼睛,又轻轻一挑眉,眉眼间又两分调侃似的狡黠——她在调侃他与她自己。
楚翡仿佛有一点诧异,也微微挑了挑眉毛:“没想到雁飞还记得,我以为那一日发生了那么多事,雁飞你早就忘记了。”他叫起“雁飞”两个字,仿佛已经在心中口中念过了无数次一样流畅,目光中神情上也看不出丝毫羞涩或尴尬的痕迹。
顾雁飞一弯唇:“被翡公子这样一叫,感觉这个名字都带了香呢。”
“你啊……”楚翡的眉梢也弯出个无奈的角度,他像是忽的想起一件事,又多问了一句,“雁飞的名字,是从何而来的?又什么寓意吗?”
顾雁飞一愣,随即缓缓笑开:“这个啊,还等翡公子慢慢探寻,指不定就有答案了。”
顾雁飞话音刚落,就有侍婢在门外敲响了门,楚翡轻轻一颔首应了一声,连着四个鼻子托着托盘进来,上面的饭菜色香味俱全,门一开就吊住了顾雁飞的鼻子,刚刚那些若有若无的东西已经无法挂在心上了,顾雁飞唇角一抿:“饿了,翡公子还不动筷吗?”
楚翡听了顾雁飞的回答,其实还有两分怔愣意味,现在看顾雁飞这样毫不掩饰的馋嘴模样,却忍不住有些好笑,他回到重新布置好的小案边坐下来,拿起了面前的银筷,夹了一块清蒸鲈鱼放进自己面前的小碟里,轻轻一扬下颚示意顾雁飞动筷:“翡很好奇,誉王府里的厨子就那么差,才让雁飞光光馋这活水来的菜色吗?”
顾雁飞唇角一掀:“誉王府的厨子也是宫里带出来的,却偏偏没有活水来的鱼片那样绝佳的手艺,连带着其他的菜色都不令我满意,人生在世不贪些口腹之欲,还有什么意思?”
这样的回答几乎让楚翡笑出声,他若有所思的轻轻一颔首:“鱼片,今后肯定会有的……”
他话都没说完,顾雁飞又笑了:“更何况,一同吃饭的人都不同,吃进嘴里的东西,味道又怎么能好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