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雁飞是被隐隐的饿意所惊醒的——她眉心微蹙,睁眼时还有些恍惚,唇角挂起的笑稍苦,她已盲的双目却看见了满目通红。我已经死了罢,她这样想,死人也会饿吗?还是没有死?凝神,她试着动了动手脚,却觉得一派轻松,并无铁链之声,她一愣,眼前的火红里,似乎隐隐透着分光。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呼吸骤然粗重起来,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却依旧缓慢又坚定地,抓住了面前的赤红。如她所料,触手细腻,是一块上好的丝绸。
用力,扬手,昏黄的烛光摄入她一双墨眸里,眼前的一切便都看得清晰,成双龙凤红烛,红绸红缎红花,鹤形烛台,玉质茶盏,她着一身正红艳色,端坐榻上,如遭雷击。
这——这分明是她十七岁那一年,嫁给楚羿的那一日。
顾不得掉落在地上的喜帕,她匆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凑到铜镜前,细细察看。铜镜里映出一张似皎月的面孔,远山黛,寒潭眸,绛唇微勾,除了那眼角眉梢透出的两分不合年龄的冷冽与沧桑,就是她十几岁时候的面容。
染了蔻色的指甲深深陷入手心中,甚至在上面再添一抹血的艳红,手心的刺痛感证明这并非梦境,顾雁飞双眼轻阖,扑簌簌落下泪来。
我这是,重生了?顾雁飞的手颤抖起来,泪水盈于睫下,狂喜之下,更多的是心酸和释然。上一世,她痴痴傻傻,最终遍体鳞伤。这一世重新开始,她要那些亏欠她的人,一一偿还。
而楚羿,她深深爱过的那个男人,她与楚羿的一切,终究已是成了前世,那些爱与缠绵,已随启祯死去的那一日死在了她心里,而知晓他所作所为的一切时,更是深深地仇恨扎根于心。上一世她恪守祖训要“忠肝义胆”,这一世,她不忠暴君,不义薄情人!在他手上顾家军的几百条人命,她要他血债血偿!
木门“嘎吱”一声轻响,顾雁飞悚然一惊,迅速以指尖拭去面颊泪痕,她抬眸从铜镜里望进过去,瞧见一个俏丽影子,眉清目秀,齿尖在这一刻刺破下唇,她尝到了血腥的味道——是清姝。
“姑娘,您怎么没在榻上坐着,这这这,不合礼数啊。”清姝托盘里放着两样小点心,未在榻上见到人,先是一惊,又在见到顾雁飞的时候露出一个浅浅笑容来,半是埋怨半是娇嗔,放下托盘朝着顾雁飞身边走来。
顾雁飞挺直了脊背,多年习武的本能让她在看见“敌人”时下意识进入防备状态,只是很快,她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又往铜镜里一瞧,凤眸微眯,春山含笑,唇角漾出的都是甜蜜,只是这一瞬,她便有了十七岁那年新嫁,该有的羞涩与紧张。
她对镜自照,似是在整理妆容,语调含羞:“怕喜帕蹭了脸上脂粉,我只是瞧一瞧。”
清姝从地上拾起喜帕,听了这话噗的一声,满目都是笑意:“哎呀我的好姑娘,你就算是蹭了脂粉,也是这江州城里最美的了,你啊,还是先坐回去罢。”
顾雁飞抿着唇笑了笑,压下眸中的复杂情绪,只留下一眼沉沉的墨色,她一边往榻边走,一边侧首:“你刚刚去做什么?”
清姝一听,忙献宝似的将刚刚放在桌上的托盘捧到顾雁飞面前:“王爷对姑娘上心,昨日就交代了,今日姑娘出嫁,从早上就开始折腾,到了晚上定是要饿的,奴去小厨房给您端备下的糕点去了,快吃一些罢。”
这一世的顾雁飞可没被终于嫁给楚羿的喜悦给冲昏了头脑,她清楚瞧见,在说“王爷对姑娘上心”的时候,清姝眸子里闪着嫉妒的冷光。
竟是从这时就开始了吗?还是说,更早一些呢?顾雁飞唇角一抿,竟觉得心口有几分刺痛。自清姝入顾府,是她保下她,是她给她的青添了三点水又改书为淑,只为提她身份几分不同,她甚至连一声苛责的话都没说过一句,真心以姊妹相待,却换来她从这个时候,眼里的那几分妒。
心痛过后,顾雁飞在唇边挂了一丝冷冷的笑。她妒什么,不就妒楚羿对她“无微不至”?这样的男人随你拿去!他有赐死她的一日,便有赐死她清姝的一日!眉尾微敛,她略一抬眸:“清姝,你帮我去前院看着,若是宴罢王爷醉了,你还能帮上两分忙。”
“当真?”清姝浑然不觉顾雁飞态度冷淡,喜上眉梢,又怕得意太过,怯生生添了字句,“奴是说,姑娘不用奴照顾了吗?”
“不用了。”
“那……奴去了。”清姝微微曲了一下膝,便转身出去阖上了门,绣鞋踏着青石板的声音逐渐远去,顾雁飞从桌上捡了两块桂花糕饱腹,神色便冷下来。
无论今后怎么过怎么复仇,现如今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今日的大婚。
上一世,她满怀期待羞怯等待深夜宴罢,等楚羿为她挑开喜帕,二人共喝合衾酒,春宵苦短,一夜缠绵。而她现在,想到所谓缠绵,就觉得恶心想吐。
指尖在掌心绘着无序纹路,顾雁飞的目光扫过这一间上一世她住了四年的翠霭堂,最终落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她疾走两步,蹲下身子,曲指在那一块不起眼的青砖上敲了敲,青砖下传来空洞的回音,她忍不住一喜。
她嫁入王爷府的这一年,楚羿已二十有二,王府里有皇帝赐下的侧妃,也有兄弟送来的侍妾。侧妃王氏,太常寺卿庶长女,貌娇柔,甚得宠爱——心气也甚高。
上一世,王氏买通了翠霭堂里的洒扫丫头,在这块青砖下埋了毒。她顾雁飞嫁过来不过几日,王氏便中毒昏厥,在楚羿前一句正事不提,偏偏委委屈屈暗自垂泪,言语含糊中暗指主母不仁,然后就在这块青砖下找到了残余的部分药粉。
顾雁飞从头上取下一支金钗,用尖利簪尾在青砖四周戳刺一阵,随即微微用力,青砖应声而开,露出底下一个泛黄的油纸包。大概是为了更使楚羿信服是她下的毒,药包里剩下的药粉毒不至死,这却偏偏便宜了顾雁飞。
她的目光落在桌子上,遂唇角勾出一个浅笑。王妃空悬时,侧妃掌家,这小厨房,自然都是王氏的心腹。就算不是,她也有无数方法让他是!将青砖放回,缝隙用土填好。她指尖微颤,药粉被倒了一大半进刚刚咬过一口的桂花糕里,又将剩下的糕点粘上粉末。油纸被烛火湮成飞灰吹向窗外,顾雁飞慢条斯理地将桂花糕吃尽,然后盖着喜帕坐回了榻上。
毒药发作很快,火烧火燎的痛楚很快就从胃部蔓延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指甲因痛楚而刺入手掌,唇瓣颤抖着发白,顾雁飞的神情却是从始至终没改过的漠然——上一世她替楚羿挡下毒酒,替楚羿暗杀受伤九死一生,都比这些要痛多了。到头来一片真心换了鸩酒一杯,心更痛。
这一次的痛,绝不会白白痛过。
意识逐渐模糊,顾雁飞眼前的红逐渐转为花白,最后陷入黑暗,她跌在榻上。她似乎看到了她的父亲与兄长,看到了祖母的万寿堂小厨房里的紫薯圆子,看到了幼时在将军府暮云碧里的时光,也似乎突然回到了上一世的凤栖宫里,夏夜,她的启祯窝在她的膝盖上,她手里的小扇为他扑着凉风习习,他的眼里有星辰万千。
喧闹声忽的远如云端,又忽的凑近,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于是喧闹声戛然而止。
“雁飞!”是楚羿的声音,她被人小心翼翼的抱起,又搂进怀中,被冷汗浸湿贴在脸上的喜帕被撩开。鼻端酒香四溢,她使力一睁眼,只看到他惊慌失措的面容,眼里的痛楚与怒火几乎要喷发而出,他朝着身后的小厮怒吼,“去请太医!立刻!”
就是这样。顾雁不受控制的在心里冷笑出声。无论是什么样的女子,在这样的目光的注视下,被这样爱惜,都很难不心动罢?她不想去探究这个时候楚羿对她有几分假几分真,无论是久处相厌还是功高盖主的猜忌,都不是他之后负她的借口。
双眼一阖,泪水滚落而下,顾雁飞任凭自己陷入黑暗里,昏厥过去。
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应是已经过了晌午,轻薄纱质帷帐遮挡不住日光,在她睁眼的那一刻被刺得生疼,她又眨了眨眼,才轻轻动了动手脚。酸软无力,似有千斤重,她低低咳了一声。
卧在床尾的楚羿被这一生轻咳惊醒,立刻抬起了头,神情又惊又喜,伸手攥住了顾雁飞的一双手:“雁飞,你终于醒了,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顾雁飞的眸子里飞快闪过一丝厌恶,手指动了动,虚弱的吐出一个字:“水……”
楚羿在瓷杯里倒了半杯温热的茶水,将顾雁飞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给她喂了半杯,又擦了擦她唇角的水渍,唇瓣贴着她鬓角,语调里全是怜惜:“你受苦了,雁飞。”
“是谁?”顾雁飞苍白的脸色更难看了,她强忍着恶心,脸上挂了两分该有的愤怒,她明知故问“是谁,毁我新婚之夜,欲置我于死地?楚羿……”
她知道楚羿在这府里眼线无数,除了不怎么防她,几乎防着任何人,她不信楚羿查不出,这毒本该是谁所有,可她清楚地看见楚羿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楚羿面上的神情仍是温柔又怜惜的:“我们慢慢查,雁飞,我会替你报仇,给你一个公道。”
似乎是察觉了顾雁飞还有话说,他将顾雁飞放回榻上,又低头替她掖了掖被角:“雁飞,我还要进宫向父皇母妃说明此事,你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
顾雁飞脸色是冷的,好在病中憔悴,不怎么看得出,她应道:“去罢。”
楚羿很快离开,清姝不知所踪,顾雁飞歇息一会儿,用积攒下的力气伸手从榻底摸出一个小小的骨哨,放在唇畔用力一吹,却没有丝毫声音。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半开的木窗发出了一声响动,一个长发高束,一身劲装的女子站到了顾雁飞的榻前。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