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夜流觞,也就是刚刚将两只脚都跨进门槛内,房门都没来的及关,所以颜如魅连敲门的工夫都给省了,直接就说了一声“宗主,安似君带到了”,然后便垂首肃立在门外。
夜流觞的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好在对方是一向都有分寸的颜如魅,对于沈衣雪又是相当的信服,并未露出一丝异样的表情,就连声音也丝毫不变,这才让夜流觞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
“带她进来,”夜流觞清咳了一声,然后又道,“你再去审问一下丁赫,然后将结果回报给我。嗯,就这样,下去吧。”
颜如魅面不改色,应了一声,留下安似君,再次转身离去。
对于夜流觞的这些小动作,沈衣雪视而不见,不过态度总算是缓和了些,至少不再让夜流觞感觉到太大的威压,不过却依旧赔着小心。
因为丁赫将其留下就再没有回来的缘故,所以安似君还依旧保持着少女的形态,只是一双眼睛却真的如七老八十的老妪一般,仿佛经历了无数沧桑变故之后的一潭死水,再没有任何风波能够激起一丝波澜。
她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好像落冰湖冰封的湖面,分明的优美柔和的线条,偏给人一种冷而硬的感觉。
只有在看到沈衣雪,和守在沈衣雪身边如同护卫一般的夜流觞时,她的眼中才闪过一丝莫名的哀伤,随即又变得呆板,了无生趣。
安似君走路的姿势也分外别扭,就好像一个树桩,直挺挺的,机械地迈着双腿。在离沈衣雪五六步远的时候,直直地跪了下去。
沈衣雪淡淡地望着她,不但没有起身相扶,而且连开口阻止都没有,就这样任凭安似君跪在了自己面前。
显然安似君也没有期待沈衣雪会有什么言语动作,在跪下之后,便昂起头,目光直视着沈衣雪:“沈衣雪,我知道我比不上你,也没有什么可以同你交换。我跟颜如魅到天魔宗,只为了求你一件事!”
沈衣雪继续安静地听着,等待着安似君的下文。
“待丁赫没有价值之后,可否将其交给我处置?”在提到“丁赫”二字的时候,安似君如死水一般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种叫做“仇恨”的东西,就像淬了毒药的匕首,散发着幽寒森冷的光芒。
这个答案,其实是在沈衣雪的意料之中。想到安似君在双修门的遭遇,虽然沈衣雪与其接触时间不长,却也可见一斑。
虽然安似君一直处处针对自己,并在自己刚被安亦尘带到双修门之后就强迫自己吞服了桃花醉骨丹,但在最后关头,总算是良心发现,出言提醒了自己。所以,对于安似君的请求,沈衣雪并不打算拒绝。
只是,想到冰炎舍灭门的起因,本是因为夜流觞恼恨安开宇与百里凝云之间的龌龊交易,杀人灭魂,安家兄妹为报父仇如此,原本也在情理之中。
说到底此事也是因自己而起,牵连了夜流觞和天魔宗,从而导致了冰炎舍之祸。而在无极山脉上空,安亦尘同样被夜流觞虐杀。至此,安家父子四人,其二都是死于夜流觞之手,只有一个安似君还活着!
这可是杀父弑兄之仇!这样一个女人的话,她能不能相信? 自己若是答应将丁赫交给安似君,也就等于默认了安似君存在的事实。 万一对方复仇之心不死,首当其冲的可是夜流觞!
想到此处,沈衣雪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自己身边的夜流觞。
感受到沈衣雪的目光,夜流觞离开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只是撇了撇嘴,一脸不屑道:“安开宇我都没怕过,还会怕他的女儿?如果我真的怕事,就不会连安云城都夷为平地了!”
安似君闻言,目光也落到夜流觞的身上,顿时想明白了沈衣雪的顾虑,立刻道:“一个冰炎舍,与安云城也算两相抵消。至于兄长——”
她的目光再次变得怨毒冰冷:“我安似君今生今世,只有安亦染一个兄长!”
这话说的无比决绝,虽然声音不大却回荡在整个寝殿之中,震撼着在场三个人的内心。同时也表明了,安似君不会再为了安开宇和安亦尘向夜流觞报复。
夜流觞的目光有些复杂和感动,难为这个丫头,到了此刻,心里还想着自己,在这里和安似君讨价还价。
沈衣雪叹了口气,终于开口:“这便是你肯跟着颜如魅回天魔宗的原因?”
安似君垂头,默认。
沈衣雪看着自己白皙纤细的手指,圆润的指甲正散发着粉莹莹如珍珠般的光泽,却又隐隐地泛着一层淡淡的桃红色——那是吞服了桃红醉骨丹之后的独有的特征,是她在回到天魔宗之后,无意中发现的。
“其实,现在的丁赫,已经用处不大。只是,”沈衣雪顿了顿,这才继续道,“你要拿什么来交换呢?”
安似君抬起头,一脸坚决:“你想要什么?”
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只要我有,只要我能做到!”
沈衣雪终于将她的目的说了出来:“我想知道雪暮寒的下落!”
雪暮寒?
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安似君的脸上甚至有一丝茫然,继而终于展现出一抹少女渴慕的神采,然而却是如昙花一般,乍然一现,便被浓重如夜色般的失落绝望代替掩盖。
安似君对于雪暮寒的心思,连掩饰都掩饰不住。从一开始就嫉妒沈衣雪入室弟子的身份,也不过是想要离得雪暮寒近一些而已。
空气中,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在回荡,转眼浸染了整个寝殿,带着说不出的不甘和悲凉。
安似君沉默,皱眉,死水一般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波澜起伏。她似乎是在思索,半晌才道:“落冰湖之战,我并未参与。只是,在宗主带着众多门人师兄师伯回归之时,我并未从中看到雪……暮寒。”
说出“雪暮寒”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的语气中带了一丝犹豫,虽然从心里一直想要直呼其名,在脱口而出的一瞬却是需要莫大的勇气。
她不是沈衣雪,沈衣雪从一开始就没有将雪暮寒当做师父。她对雪暮寒,那是一种不敢宣之于口的恋慕,却又隔着她自己也说不清卑微仰视和辈分界限。
“没有见过?”对于这个答案,沈衣雪也有些惊讶,她倒不是怀疑安似君没说实话。毕竟,在有所求,又同样一直仰慕雪暮寒的情况下,安似君是没有胆量也没有必要对自己说假话的。
可是,依着夜流觞所言,雪暮寒最后动用了剑宗的某种禁术,以一己之力拦下凌飞宵为首的众人,为夜流觞带着自己离开拖延了时间。
而他所动用的禁术,沈衣雪大概也能想到,类似于天魔宗的天魔解体大法,只是名字不同,都是透支身体潜力,暂时提升修为,事后会有一段时间的虚弱期。以雪暮寒的资质,动用了禁术,拦住凌飞宵等人一时,却不会永远。
那么,雪暮寒身体开始虚弱下去的时候,是从与凌飞宵等人的对峙中离开之后,还是在交手之中便开始虚弱,被凌飞宵等人制住了呢?
安似君说在凌飞宵等人回归剑宗的时候,并未看到雪暮寒,是凌飞宵没有制住雪暮寒,被其逃逸,还是制住了雪暮寒,却没有被安似君看到?
毕竟,因为当中被人撞破与安亦尘同塌而眠的事情,安似君在剑宗已经很少露面,没有看到雪暮寒也不奇怪。
一时间千头万绪,竟然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
却听安似君继续道:“当时……当时我还特意去打听过,可是……”
她犹豫着,有些小心地看了沈衣雪一眼,见对方脸色淡然,并无不悦之色,这才继续道:“可是那些回来的人却说,雪……雪暮寒为了让你离开,背叛了剑宗,被宗主诛杀于落冰湖畔!”
“诛杀于落冰湖畔”这七个字,就好像七块大石从天而降,重重地便落在沈衣雪的心上,让她的心脏骤然停顿,脸上的血色瞬间便消失,变得一片苍白!
那一个如月华般清冷高傲,如谪仙般飘逸出尘的人物,那个清浅笑容中总是带着歉然和无奈的,却在最后关头说出“我站在你这边”的男子,竟然会被诛杀?
沈衣雪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会就此消失在这个本来就没有多少温情的修真界。
终于,有一只略微有些硬,带着薄荷微凉气息的大手,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试图向她传递信心和力量。
不用抬头,沈衣雪便知道那人是夜流觞。他的手带着一丝犹豫和颤抖,却又莫名坚决,让她的心有一瞬间的安定。
稳了稳心神,沈衣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正要开口细问,却听夜流觞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雪暮寒那个人虽然讨厌,但也不是纸糊的,就算的动用了禁术,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人诛杀!不然他又怎么会是名满天下的雪暮寒?”
他的话似乎有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也动用了天魔宗的禁术,不也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安似君,继续说下去!”
沈衣雪抬起头,就看到夜流觞的目光清明冷冽,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望向依旧跪着地上的安似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