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似乎成了一团纠纠缠缠暧昧不清的凝稠液体,似一池酒浆难以搅动。盛灵云僵立在旁,觉得胃部掀起阵阵风浪,心脏近乎凝滞。
她是该知道她是个外来者的。可是,可是。
——可不该是他韩景煜的“外来者”!
今日是个吉日,该是的。她低下眼眉,贝齿慢慢咬入朱唇,一缕血丝渗出,到底抵不过心尖尖最嫩处的绞痛。
但此时此情其境,又何谈吉?!
透过发帘,她看见的是他们筑就了一方小天地,只容二人并立。她看见的是他们的思绪在同一片日光下起舞,像一曲妙曼的精神和鸣。
替代软弱眼泪先行一步的,是缓缓爬满眼底的血丝。果真应了来时的教诲。
她从来觉得韩景煜皎皎如云一抹,是天边寻人不可摘的熠熠玉盘,更是庆幸她可如星君如月。
哪知别的女人眨眨眼珠儿抹两滴眼泪,踩着三寸金莲一步一摇,偏就能踏上这古代人的心坎里。终归是不一样。
照此看来,韩景煜所期待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模样?
是她?
还是满堂阖家欢,以及一个饱读诗书柔弱惹怜的大家闺秀,折了一身本事儿,卧在他怀里甘愿臣服,生下一窝接一窝的孩子?
那颗被这个人捂热的心,又被同一个人埋进了冰窖,在冰封底下发出不甘的,尚且温热的哀鸣和呻吟。
可她是盛灵云。
她的刀尖从不值钱,几万元几十两,白刀进去红刀出来,任谁都可成为刀下亡魂,偏生人人追着争抢。
惟有她的心,从来无法用价值形容,谁得到了那是天底下独一份的绝大幸运,却又有人弃之若履。
那可以属于一个人,却也能不为面子不为虚荣,单单是为了尊严,立即收回来。
……除非这个人能破了她的例。
盛灵云微微抬首,下颔划出一个美而傲然的弧度,仿佛天鹅仰颈恒久不屈:“景煜。”
她眸中波光点点,折出细细碎碎斑驳日光,用力掐住左手脉搏。不多久,面色便显出了苍白,身体和灵魂的疼痛齐齐压在心上。
也是从这两处折磨自己,好叫自己早日脱出神来,以免一时不觉误入沼泽。那小将军可以,当真发展下去,这位也避不开。
“我——我有些抱恙,不便打扰二位。”分明是装的,这下倒是真有些不舒服了,盛灵云内心自嘲道,“恕我先行一步。”
韩景煜仍不觉有异,微微诧然地颔首作罢,也不知心都飘到哪儿去了,这样分神。
于是她的心清清楚楚地没下去。
不是浑然自成小世界么?她暗自冷笑,本姑娘便让你们待个快活!盛灵云何曾缺过人了,肯将一颗心捧上前已经破天荒地,君不怜我自弃。
要她学这些古代娇小姐咿咿呀呀莺啼娇嗔,吟一句诗挥三回帕子,见个男人流七桶眼泪,更甚做甚么争风吃醋的把戏——
她盛大小姐是想一想,都要将五年前的隔夜饭穿了胃吐出来!
这等污秽不堪,盛灵云不屑,她是怕污了眼睛,晚上要做哭哭啼啼的噩梦。
同为女子,还站在喜欢的男人旁边,铃铛是断然没有看不出端倪的道理。既然看出了,这狡诈的小娘子,哪儿能不乘势而上的。
做人做事皆讲求个度字,她心知自己今日已经表演得体,精神交流过了反而刻意。
现下送到眼前的,不是一个挑衅,而是一个机会!
铃铛杏眸圆圆,眸中春水明亮,柳梢眉头纠结:“夫人身子要紧……您便先陪着她回府罢。”她用一种初生小鹿的眼光,眼巴巴瞧着韩景煜。
真是好,好一副恩恩爱爱的郎才女貌。盛灵云连嗤笑都省得,只觉得惺惺作态得催人呕吐。
“省了,谁稀罕谁留着。”
她冷声道,寒气布满星眸。
真不愧是这些娇若拂柳的大家闺秀,对这些讨好男人的奇技淫巧,果然拿捏得当,比起现代的绿茶婊也不遑多让。
怕是比秦楼楚馆的花魁还要聪明呢。
韩景煜惟有在朝中才有挥洒自如,此刻却活脱脱一个被女人牵着走的普通男人,毫不犹豫地一口吞掉鱼饵,顺着鱼竿往上爬。
他不无担心地道:“既是相逢,岂有留你,一介弱质女流独自在此的?”
果不其然,好一招以退为进。
手法之娴熟,也不知事先排演多少次,才有眼下精彩绝伦的演出。
可骄傲如她盛灵云,绝不会给这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机会。
“正是呢……”这话才一出口,便被铃铛受了惊似的收回去,乃至于怯怯地后退半步,神情竟染上了委屈的颜色,“不不,不必在意我的。”
这改口可真是太及时了,呵呵。
在韩景煜“一再追问”之下,她才“不情不愿”地问一句:“倘若,倘若方便……,不知可能载妾身一程,一齐归去?”
已经猜到自家丈夫回答的盛灵云,默默抚额,将个不字在心头翻来覆去地滚了数十次。
她惟独没猜到,韩景煜这厮竟然眼前一亮。
眼,前,一,亮。
“有何不可?分内之事。”
翩翩佳公子,纤纤美闺秀。
这如出一辙的矫揉造作,可不是般配么。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盛灵云眸子霍然睁大,声调更为冷硬:“好,韩景煜你就去陪她,现在就去。”
不要也罢,让给你了,如珠似宝的。
尾音未落,盛灵云已然转身走向另一部马车,背影绝尘。她心有所思,柔软腰肢挺得笔直,恰似柳岸梢头坚韧秀美的枝桠,自有天然气度,一下就把如同弱不禁风菟丝花的铃铛比下去。
那些技巧谁都可以学,惟有盛灵云,拥有不可替代的绝代风骨。
明珠蒙尘仍是明珠,野花装饰仍是野花。
韩景煜愣了一瞬,心口流过些微的隐痛,总觉得失却了什么极为重要的宝物。
铃铛眸光闪烁,一把拉住他的袖口,将暗流涌动藏在眼瞳之后。
微风已然安静。
半晌才有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
“妾身……妾身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