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的童言童语让她心中涌起疑问,立刻便让佣人带好了孩子,自己匆匆找到习妈问个究竟,习妈嚅嗫了很久才终于点头:
“是的,那个时候还在边界四省,你一直昏迷不醒,二少爷就是那时候来过,他和大少爷好像早就商量好了似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边盘查得那样紧,一边又悄悄将我们放走了……”
习妈只知道他来过,再问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一连几天她心中都像哽住了东西似的,常常答所非问,也常常无端端拿错东西,只攥着报纸怔怔发呆,那样恍恍惚惚又过了半个月,天气愈加寒冷,天空总阴阴的似要沉下来,日本人被困住已经一个多月,前后夹击,寒冬降临,几乎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眼看这一场战争胜利在望,在这时刻民国政府却又紧急发出通令来,说日本人已经接受和平谈判,目前国际组织正在调停,勒令所有民国政府军队立刻停止抗战。此令一下即刻引发轩然大波,原本如火如荼的围歼战只得被迫停止,利剑刚刚出鞘便又被强按回去,霍展谦等人义愤填膺,电报电话立刻不间断拍到大总统府去,而那一纸电文发到霍展鲲手上,他个性本就不羁,与日本人这一仗更是将他克制多年的凌厉霸气激发出来,他只将桌子一拍,电报嚓嚓两把撕得稀烂,冷笑道:
“日本人狼子野心,走投无路之下拿和谈做缓兵之计,今日不迎头痛击,他日我万里河山必将遭他荼毒,谁要跟着总统府那群老八股发昏做梦随他们去,不管总统府准还是不准,这一仗我霍展鲲是非打到底不可!”
他那句话放出来,边界四省一带的战斗非但不停,反而愈加猛烈,他驻兵偏远,与民国政府的关系若即若离,大总统府向来拿他无可奈何,这时也只能发一纸电文,对他不顾大局的行为严厉谴责,只是霍展鲲从来不将这些虚妄名声放在心上,只当它放屁胡言,丝毫不加理会,一意孤行誓要决战到底。
大总统府临时插这一脚之后战场局势立刻转换,原本与霍展谦交手的日军全部转向,竟是集中火力与霍展鲲的边界防线交上了手,边界四省孤立无援立刻吃紧,几乎天天都听得到前线战况的激烈惨烈,撑了十余日后边界四省的将士已经到了浴血搏斗的地步,更有霍展鲲前线受伤的传言满天飞,那些消息一一传进晴天别院,她再也按捺不住,叮咛了习妈好好照顾丫丫,自己派人定了火车票一路坐到了骏都。
到了骏都她才给霍展谦挂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刘世兆,说督军正在开会,听说是她来了半点也不敢马虎,立刻亲自带了人到火车站来接,她的住处自然是安排在霍公馆,这房子承载着她最初的欢欣和屈辱,走进这里只让她有一种错觉,仿佛随时都会再遇到霍老太太,遇到冯姨妈母女,从某个地方走出来鄙夷地嘲讽着她,她本能地排斥再住进这里,可是事情紧急实在也由不得她扭捏,大概是得了霍展谦的吩咐,刘世兆带她去的房间便是花园洋房后的小洋楼,曾经她和他的卧室,本来她想自己挑一间客房的,可是想了一想,还是默不作声地跟着去了。
一切安排妥当已经偏近黄昏了,有小丫头给她送了晚餐来,说督军这一两个月都与前线将士同吃同住,已经几过家门而不入了,便是停战这十多天来也忙碌得很,日日夜夜都守在军部,她寻思他军务繁忙,便是抽空来见她肯定也是深夜了,她吃了几口东西便觉再也咽不下去,让佣人撤了碟碗,自己一个人在下面的小花园里慢慢踱步,她将要说的话在心里面转了又转,明明天气寒冷,可手心中居然也汗意不断。
在花园里转了几圈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她正要往回走,却隐约听到外面人在说话,仿佛是李牧的声音,她只当自己听错了,李牧向来跟在霍展鲲身边不会离开半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虽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绕到外面看一看,却见那穿着便装正问着丫头什么话的人居然真的是他。
李牧陡然见到她也吃了一惊,几步走到她面前,言语间很是关切:
“黛绮丝小姐你也在这里,你的伤怎么样了,都痊愈了吗?”
她摇摇头示意没事,惊问道:
“李参谋长为什么会来骏都?”那句话刚刚问出口她陡然想到了可能的原因,惊问道,“是边界四省的情况危急吗,是他出了什么事吗?”
李牧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他跟在霍展鲲身边多年,最清楚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他微一沉思,并不瞒她:
“是的,边界四省现在岌岌可危,大帅派我来是希望明确霍督军的立场。”
“那展谦怎么说?”
“霍督军他……也有难处。”
李牧叹一口气,缓缓说明了如今情况,民国政府期望一切能通过和平手段解决,自然不想在国际社会上落下破坏和谈的口实,由此陷入被动局面,霍展鲲放出抗战到底的话来,内阁深恐霍展谦再做出鲁莽之举,是以动用了重重手段施压,紧急通令、密电、总统府特派委员全部堵到骏都来,更削减了易军军需供应,甚至勒令警备司令部担任监管职责,造成了几次大规模的军警冲突,李牧到骏都已经三天,被霍展谦秘密安排在霍公馆,见了这样一团乱的景象,想到临走前霍展鲲那句有先见之明的话:政府软弱,外必侵,内必乱,我们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不由得心下悲凉。
她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话豁出去要对霍展谦说的,听了李牧的话才知道局面已经到了他也控制不住的地步,不由得失了主意,只蹙着眉沉思,她这样毫不隐藏自己情绪的样子这几年李牧几乎没有见过,他也是聪明人,立刻明白她并不是如表面显露出来的心硬如铁了,他忍不住宽慰她:
“大帅是军人,有他与生俱来的使命和责任,事情到这一步其实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所以他才送小姐母子离开边界四省,便是希望你们能够远离这样的危险安安静静过日子,他知道你们好好的肯定也就高兴了。”
那句话让她想起这一个月总是哽在心头的那些疑问,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李参谋长,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他想送我走,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在报纸上那样诬陷我?”
“那不是大帅做的。”他沉吟片刻,终于说了出来,“大帅他怎么忍心对小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刚刚看到报纸时也大吃一惊,立刻就通知洪五爷赶快安排小姐走,可是小姐那个时候不愿离开,下午事情急转直下,让我们也措手不及,那时刚好日本人的一个军官乔装了来和大帅秘密商谈,小姐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我也在,大帅再急也不能当着日本人的面露出来半分,就只能那样不咸不淡地敷衍着,后面他寻了个机会让我出去办事,我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立刻联络了霍督军的人,帮着他们将小姐救了出去。日本人知道霍督军可能在边界四省,立刻要大帅守着各个关卡严查,他表面上答应,私底下却悄悄将你们放走了,他明明知道小姐这一走可能再也不会回去,可是局势紧张,前路未卜,他为了不让小姐再受伤害也只有做那样的选择。”
她两手紧紧交握,自己都觉出一双手冷得冰冻似的,李牧既然替霍展鲲辩解了那样一番,索性再全部说完:
“还有那个薇薇安的事也只是大帅做给日本人看的幌子。日本人四处挑衅,这一仗大帅早就想打了,他要引日本人入觳,所以趁着他们提出合作便假意同意,可是日本人狡猾多疑,他们也怕大帅出尔反尔,因此暗地里处处想要拿住大帅的弱处当做把柄,那时候他刚好和小姐怄了气,索性趁机让小姐脱离事外,他赶小姐走、在众人面前让你下不来台,甚至另结新欢都是故意为之,他怎么会让日本人把小姐母子扣在手里威胁他?小姐走了之后,传出要娶薇薇安的消息也是让日本人以为握住了他的把柄更加放心,后来仗一打起来,日本人果然对他身边的人下了毒手。”
她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已经泛白,面上却涌起一阵一阵的热气,心中咚咚敲鼓似的——原来是那样吗?竟然是那样的吗?五爷说安排她走原来是他的意思,他在电话里的冷漠真是另有苦衷,他做的那一切都是为了不让日本人注意到她?他放了她走,悄悄来和她解释,而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现在你该高兴了!
她眼神闪烁,神色极端异样,李牧担心起来,连叫了她几声:
“你没事吧,黛绮丝小姐,你没事吧?”
她低下头去再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色,轻轻摆了摆手,平定了心绪才缓缓问道: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霍督军这边被压得太紧,我再留下去也没有什么帮助,明天我就会回边界四省,就算是死,也要和边界四省的将士一起,誓与家国共存亡!”李牧平时穿着军装也颇有书卷气,今日换回便装更显文质彬彬,可是他这两句话说得慷慨豪气,那是军人才有的刚毅决断,听在耳中只让人肃然起敬。
她不由得想到另一个人,以他惯有的飞扬霸道说出这句话来肯定更有气势,他定然也会说同样的话——就算是死,也要誓与家国共存亡,他说得出,定然做得到……
恍恍惚惚地别了李牧之后,她一个人慢慢走回房间去,自己斟了茶水喝,那冰凉水流淌进喉咙里的凛冽才让她稍稍回神,不禁又想到李牧最后问她的那句话:
“小姐还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大帅吗?”
她在暮霭苍茫中低了头,沉默很久之后,终究摇头。
她看到李牧诧异不解的眼神,她自己也觉得诧异,是啊,知道了所有的真相明明心神激荡不是吗,可是为什么到了这一刻,却没有一句话要对他说?
她百思不得其解,就那样捧着茶杯发愣,也不知道又坐了多久,突然有温暖的手扶在她的肩头,浅笑在头顶响起:
“又在发什么呆?”
她微一仰头便看见曾经迷醉过她的和煦笑容,仿佛春日里轻拂而来最暖和的那抹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