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这个耍猴人已经是在《郎色》出刊之后半个多月。
托严谌的福,阮沅接手后的第一期《郎色》可谓赢了个满堂红,一时间竟有洛阳纸贵的势头。
男人在一个喷泉广场的空地上“卖艺”,两只猴子在翻跟头,他倒是眼尖,看见阮沅下了车,正向这边走,便小跑着迎了上来。他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先挠了挠头,跟阮沅说:“小姐——”,才开口又打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叫小姐不妨事吧,上次喊一个女的小姐被骂了半天,说侮辱她什么的。”
阮沅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事儿,你的猴子没事儿了?”
听她问这个,男人登时来了劲,抬起袖子擦了擦鼻涕,他还穿着半个月前的那件黑色皮夹克,应该是革的,夹克的下摆、手肘、腕口边沿有无数细小的皮屑翻起。
“没事了,没事了,多亏了秦恩公,他可真是个大好人。”男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大恩人是如何平易近人,如何热心地带着他去了林业局、检疫中心这么些衙门,如何上下打点托人,才让他得到了这么宝贵的运输许可证。说到这里,他不忘献宝似的从皮夹克内兜里掏出那本运输证,小心翼翼地打开,递到阮沅面前,林业局那个鲜红的印章戳像一张狂笑的大嘴,刺痛了阮沅的眼睛。
是为着那个死去的女人吧。谢静蕙。她是做野生动物保护的。到底要爱一个人到哪个地步,才会在她死后,因着爱屋及乌,愿意将最大的善意施予街边偶然遇见的两只遭厄的猴子。
男人又说和恩公一块儿的姑娘心眼是多么好,知道他的道具皮球少了,还给他买了个崭新的皮球。
那个皮球此刻正被母猴抱在怀里,小猴子在母猴身前挥舞着前肢,一副跃跃欲试要抢球的架势。大概是不小心,皮球竟真被小猴给抢了过去,围观人群哄笑起来。
男人瞥一眼人群,神情忽然变得严肃:“到最后一个动作了,不和你说了”,匆匆收好那本运输证,便一头又扎进人堆里去了。
猴戏的最后一个动作是装死,男人远远地朝着猴子的脑袋比划了一个“□□”射击的姿势,猴子浑身抽搐了几下,倒地不起,仿佛真被枪毙了似的。
周围的观众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和鼓掌声。
阮沅站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却觉得自己仿佛身在另外一个人间。
她有些木然地看了一眼人群,耍猴人已经拿着一个铝制的饭盒走向人群,他的脸上带着期冀的、谦卑的、讨好的笑容,看客们有的将手插回兜里,掉转眼神,快步离开,有的从口袋里掏出几个一元硬币或是揉皱的五元纸币丢进了他的饭盒里,男人脸上顿时流露出千恩万谢的神情。阮沅看着他齿缝上一闪一闪的银光,不知道是唾沫太多还是镶了牙,她闭了闭眼睛,茫然地上了车。
巴黎此时正是华灯初上。阮咸歪斜地坐在椅子上,半阖着眼睛,几个衣冠谨严的高管围坐在他两侧,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丹尼斯,你的法语始终带着股爱尔兰土豆的味道。”看上去半睡未睡的阮咸忽然睁开眼睛,讥诮地歪了歪嘴角,这样的表情使得他那张生得过于俊美的脸孔带上了几分难言的邪气。
唤作丹尼斯的男人有些难堪地涨红了脸。
“唔,爱尔兰牛肉。”阮咸再次恶劣地拿这个倒霉的爱尔兰佬开涮。
其余的高管已经自觉地噤声,他们深知每当眼前这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拿别人寻开心的时候,都意味着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阮咸细白的手指在会议桌上叩了一小段旋律,又看向公关总监洁西卡:“听出来了是什么曲子吗?”
被点名的女总监为难地摇了摇头。
“巴赫的康塔塔《心与口》。”阮咸似乎突然来了兴致,不仅温言解释,甚至还耐心地又打了一遍。”
几个资历老的高管互相交换了下眼色,少东家这不知所云的毛病是越发严重了,只是不知道这次谁又要倒霉了。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指,阮咸忽然出声:“把这次的皮草秀放在蔺川。”
“这个,国内不比——”
有总监刚想进谏,得到的是阮咸带着森冷的声音——“我已经决定了,散会。”
会议室很快散了个干净,阮咸靠在椅背上,沉思了片刻,拨通了阮沅的电话。
“喂,哥哥。”
每当被阮沅这样称呼时,阮咸都会觉得心底被一种又温柔又痛苦的东西绞磨着,以至于他的声音都会变得和往常不太一样。
“这次lwe秋冬皮草秀我打算放在蔺川,你知道的,我实在是被人类善待动物组织的那些家伙给烦透了,你不会有意见吧?”阮咸一面打电话,一面从桌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他单手把苹果抛到半空中,再单手接住,苹果落到他窝起的雪白手掌中会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嗒声。
阮沅没有立刻接话。皮草,那些原本属于动物的美丽皮毛,她的衣柜里当然不缺,北欧水貂、芬兰狐、北美海狸……像大多数的富家千金一般,对于皮草,她既没有动物保护者那样激进的情感,也没有凡家妇女那般深切的渴望。可是因着那个人的缘故,现在的她无法轻率地开口。
“你有顾虑,还是因为秦亦峥的缘故?”电话那头阮咸的声音低暗了几分,很有意味深长的意思。
“你想多了,哥。”阮沅却似被踩到尾巴的猫,声音又急又冲。
阮咸轻笑了两声,声音却更淡了:“若你不愿意,便算了。”
秦亦峥带着小姨子去拜码头,两个人并肩站立的身影,耍猴人感恩戴德地说着恩公和那个善心的姑娘,许许多多的画面在阮沅的脑海里闪现,仿佛一列轰隆轰隆驶向她的火车,除了粉身碎骨,她别无他法。
“就放在蔺川,我会全力配合。”阮沅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
阮咸反倒意外地沉默下去。只有他手中的苹果,仍然在上上下下,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异常的安静里,阮沅却觉得呼吸不畅,只能竭力装出一副愉快的调子:“对了,我看中了一只限量版的鳄鱼皮包包,记你的账啊,哥。”
“好啊,每个颜色给你来一个。”阮咸嘴上依旧还是漫不经心地调子,只是这次被他抛掷的苹果却失去了准头,直直地跌在光洁的大理石地砖上,迸裂出一滩汁液。
“我可不是你的那些掘金女友。”
兄妹两漫无边际地扯了一会儿,若是只听阮咸的声音,定然以为他此刻言笑晏晏,事实上他的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倒是穿着雕花皮鞋的脚尖始终碾压着地上摔烂的苹果,直到苹果变成了稀烂的果泥。
两天后,洁西卡受命,带着团队空降蔺川。尽管临行前,阮咸笑眯眯地交待她,国内钱多人傻,务必做足工作,让国内的土包子见见世面,开开眼界。但她打心眼里觉得素来英明神武的少东家这次的决定并不那么英明。她曾因为公务原因在冬季去过京津,但偌大的城市愣是让她产生了置身于动物园的错觉,深色系的皮草被中年发福的阔太师奶们穿出了藏獒、棕熊的威风凛凛来,浅色系的皮草则把少妇淑女们变作了一头头面目模糊的绵羊。不过管它呢,在nguyen集团工作的人都知道,对于阮咸的决定,他们只要遵照执行就是了,何况到目前为止,他从未失策过。
阮氏作为知名的跨国集团,对于操持这样的时装发布会可谓驾轻就熟,仅仅一个星期的准备,从场地的选择、舞台灯光的设计到邀请函的发放全部就绪,而随着众多国际名模和知名设计师的到来,更是把蔺川大小媒体的口味钓了个十足。
正式走秀的那天天气很好。阮沅带着阿一块儿去了秀场。
阿从少女时期就跟着阮咸,常年居住在湿热的东南亚,鲜少见过这些,是以兴致盎然,看得十分起劲。而阮沅从十四岁起,就是各种秀场的头排客,再加上她从早晨起床眼皮就莫名其妙地开始跳,此刻周遭名媛们身上混杂的香水味在暖气的蒸腾下愈发刺鼻,她再也坐不住,跟阿交待了一声,便一个人溜出去躲清静了。
然而见鬼的,她刚在秀场外的沙发上没坐一会儿,竟然看见几个大学生摸样的男男女女出了电梯,然后借着水竹盆栽的遮掩,围在一起,从书包里往外掏出了条幅和海报。
“你们在干什么?”阮沅起了身,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走去。
为首的女生飞快地打量了一眼阮沅,眼前的女人身材高挑,穿着修身的礼服裙,而她刚才坐的沙发上还摊着一件皮草外套。女生仇恨地剜了一眼阮沅,大声道:“我们是大学生动物保护联盟的志愿者,今天过来就是要阻止你们这些可耻的穿皮草的女人!”
“对,反对皮草!”女生的同伴也跟着嚷起来,甚至还夸张地举起了写着“no fur”的海报。
阮沅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四季酒店的安保措施什么时候如此之差了,竟然让这些没脑子的学生混了进来。统共五个人,还大言不惭什么联盟,是打算内裤外穿拯救地球吗?她可没什么闲心去和这帮蠢孩子理论,于是阮沅径直拿出手机,准备打给酒店经理。
“你别想打电话搬救兵。”为首的女生竟突然扑上来,因为太过意外,居然真教她将阮沅手里的手机给打落了。屏幕撞在洒金大理石地砖上,立刻由中心辐射出几道碎纹。
阮沅愣住了,女生却以为对方被她镇住了,神色愈发骄横:“活该!看你的样子,一定也是来看今天的皮草秀的吧。你们为了自己可耻的虚荣心,却给那么多可爱的动物带来了无限的痛苦和伤害。你们自诩为名媛淑女,可为了一只铂金包,却要杀死几条鳄鱼,几只鸵鸟,难道你们那点欲望比其他生灵的性命还要重要吗?”
眼前慷慨激昂进行着即兴演讲的女生的脸忽然和谢静蕙的脸孔重叠起来,那个也是动物保护者的女人,会不会也是这般惹厌?阮沅金棕色的眼眸倏然眯了起来,她有着和阮咸极其相似的薄唇,冷笑时会变成一片薄刃锋刀,此刻,这雪亮的刃正裹挟着极冷极低的气压,伴随着她的脚步,一点一点逼近对面五个热血的学生。
“大学生动物保护联盟的志愿者?你,脚上穿的是皮鞋吧?这种彩色的皮子大多是羊皮,来源于多么可爱的一头小绵羊?可是因为你那点可怜的欲望,它被残忍地硝成了皮。”
“你,嗯,让我摸摸你的背包。蜡油皮。想想看,你身上背着的包原来是一只小牛的皮,牛被剥皮的时候会哭,会像人一样流眼泪。可你却兴高采烈地每天背着它走来走去。”
或许是阮沅的气场过于强大,或许是她的表情过于冷酷,除了为首的女生,其他几个大学生都不觉地一步步往后退。
“万物有灵且美。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众生平等吗?那么为了你们这些普通人那点微末欲望死去的猪牛羊,和为了我们这些名媛淑女的欲望死去的鳄鱼鸵鸟,又有什么区别?难道因为你们穷,你们的欲望反倒更高贵了吗?”
“你,你这是狡辩——”和女生透露着虚弱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秦亦峥满是失望的声音。
“阮沅,你怎么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