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里是容不下尊严的,我老了,所以我不要爱情了,我只要尊严。可你还小。”
两个人的对谈已经到了尾声,阮沅知道,她今天所获得的已经是严谌在他所处的位置上能给出的极致了。只是她没有想到严谌会忽突头突脑地冒出这么一句。扶着水杯的手不觉打了个顿,水面撞出小小的震荡。
她知道该说点什么感谢他的善意,可又觉得满腔的情绪如同一浪一浪的潮汐,挤上来,拍打得她胸口生疼。
“谢谢。”最终她只能竭力将眼底的雾气吞咽下去,真心实意地给严谌鞠了一躬,提着包挎上相机准备离开。
“等一等。”严谌忽然叫住了已经走到门口的阮沅。
阮沅有些愕然地回头,只看见严谌站在他连排的书橱前,正在扒拉着什么。他个子高,但人瘦,站在一整胡桃木书柜前,清淡的背影便显得格外单薄,几乎有种萧索的感觉。
伴随着一声如释重负的呼吸,严谌将一本薄薄的书册递给了阮沅:“这本书给你。”
是一本平淡无奇的小说集,《格雷厄姆格林的短篇小说集》。
阮沅虽然觉得莫名,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了过来。
“你去看《可以借你的丈夫吗》这篇。”
阮沅只觉得心脏如同失控的电梯,咯噔一个重跳,又仿佛毫无征兆地被人迎面扇了一个耳光,难道她的心思严谌已经知道了吗?可以借你的丈夫吗?可以借你的丈夫吗?谢静蕙的脸似乎陡然浮现,她正笑微微地看着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以至于阮沅不得不一根根捏紧了手指,才能让自己不浑身发抖。
严谌只觉得此刻的阮沅有些奇怪,她看起来好像在承受着什么痛苦一般,以至于他忍不住又出了声:“阮沅,你——”可话刚出口就被她打断了:“我没事。”似乎突然察觉自己语气有些冲,阮沅轻呼一口气,放缓了语气:“严书记,今天谢谢你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严谌看着她将书急匆匆地塞进包里,又步履匆忙地离开,她走得那么急,仿佛有什么野兽在后面追赶她似的。又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啊,严谌忍不住叹了口气。
地上已经薄薄地铺上了一层雪花,阮沅紧紧揪住自己的大衣衣襟,她只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在喀喀作响,或许是冷的吧,上了车就好了。然而还未走到她的g55前头,阮沅便看见了秦亦峥和他那个小姨子。他们两个人就站在离她车不远的地方。
秦亦峥也看见了阮沅,她苔绿的羊绒大衣下摆是只穿着透明丝袜的两条长腿,在这样的天气里,愈发显得伶仃,他不觉蹙了蹙眉头。
阮沅下颔微抬,脊背绷直,目不斜视地朝着自己的车走去,仿佛周遭一切都是空气。
五步、四步、三步——上帝保佑,他千万不要开口跟她说话,阮沅在心底默默祈祷。
“您好。”还是有人出声了。
“可以把您的车开走吗?我们的车出不来。”谢静姝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多此一举,或许是对面那个女人过于明艳的长相,或者是那个女人过于骄矜的神态,或许只是她被风吹起的大衣衣角和那两条穿着丝袜的修长大腿,当然,她最不喜欢的是她下颌的弧线,像讥诮的嘴角。
阮沅只觉得“我们”这个词格外刺耳。我们?她确实听伍媚讲过,中国有句粗话叫“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这两人应该还没睡过吧,倒“我们”起来了,这姑娘吃相是不是难看了点?
“of course.”阮沅扯了扯嘴角,遥控开了车门,然后神色淡漠地坐进驾驶座位,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发动引擎,呼啸而去,全程没有看二人一眼。
“这女的可真j啊。”谢静姝试探性地说了一句,一面小心去看秦亦峥的脸色。
“走吧。”秦亦峥依旧还是淡淡的。
他们之间一定有点什么。谢静姝绞紧了手指,心中越发笃定。
“姐夫,没多久就过年了,今年,你还会来家里的吧,爸爸说好久没和你喝两杯了。”谢静姝觑着秦亦峥的脸色,用一种忧伤里带着期待的语气说道。
秦亦峥沉默了片刻,他并不愿意去谢家,毕竟无论如何,谢静蕙的死都和他离不开干系,对于谢家二老,他的心底有着无限内疚,在可以的范围内,他想尽力补偿他们。可是就像没有人喜欢日夜对着恩人一样,他同样不想面对他负疚的人。然而他能在春节这种特殊的日子里缺席谢家的家宴吗,若不是那次他国籍的问题,他和谢静蕙已经领了结婚证了。纵然缺了法律上的那一张纸,可他并不能因此便把自己的过去抹了一干二净。
“会去的。”发动机的混响里秦亦峥沉沉地给出了答案。
“谢谢你,姐夫。姐姐她一定很感激你。”谢静姝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她并不愿意去提已经离世的姐姐,可是现在她清楚地知道,她所有的筹码,也不过就是谢静蕙嫡亲的妹妹而已。
阮沅车速很快,她知道等着她的又会是几个超速罚单,可是她不在乎。车窗被她降下了大半,冷风和暖气交杂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在外的皮肤有种异常的麻木感。
秦亦峥知不知道他的那位小姨子对他情意绵绵?他那么精悍的人,应该不会不知道。姐姐死了,姐夫依然记着带小姨子出来拜码头,或许是谢静蕙死前托孤?哦,不,临终托娇才对。严谌为什么要给她那本书?格雷厄姆格林?她是学新闻的,不是学文学的,并不清楚这位是何方神圣。《可以借你的丈夫吗》这又是什么鬼名字?有什么指代意义吗?阮沅只觉得脑袋里乱糟糟的,以至于连从岔路里猛蹿出的一辆改装的机动小三轮车都没有注意,即使她猛踩刹车,往右打方向盘,小三轮还是撞上了她的车头。
蓝色的小三轮剧烈地一震,然后阮沅看见了一大一小两只猴子从三轮车后头的红白蓝条纹的帆布编织袋里探出了身体,四下乱挥前肢,脖子上拴的链子简直被它们扭成了麻花,仿佛在控诉它们受到的巨大惊吓。
阮沅赶紧下了车,去看司机有没有受伤。
司机是一个穿着破旧皮夹克的中年男人,他看都没看阮沅,只是拼命想把撞歪的车龙头弄正,因为用力,满是风霜的褶子脸都挣红了。
“师傅,你没事吧?”阮沅心怀愧疚,所以声音格外诚恳。
男人只是扭头睃着后面,红蓝二色的警灯越来越近,他拿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架势跨上三轮车,试图再次发动走人。
阮沅就有些看不明白了,她刚来蔺川之时,伍媚曾经绘声绘色给她讲过一次自己的经历,说是在商场门口她不小心和一个拄拐杖的老太太擦了下肩,然后那位老太太眼见着就要丢拐杖“倒地不起”了,这种把戏显然是想碰瓷讹医药费,可惜她碰上的是伍媚,绝对的演技派。伍媚当即捧住肚子,“我的肚子好痛,宝宝——”那娥眉轻蹙,仿佛下一秒就要梨花带雨的神态吓得老太太立马握紧拐杖,腿脚生风生龙活虎地遁了。笑得打跌之后伍媚特地叮嘱她,不要在路上随便搀扶“被撞倒地”的老人,否则便是阮家偌大家产,也经不住她这么今天搀一个明天扶一双。
可这次事故显然她起码有一半的责任。于是阮沅继续热心建议:“师傅,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拍个x光片。”
猴子的吱吱乱叫里,城管执法车已然到了眼前。
这种事故应该是公安来处理吧?不过她还没有报警。阮沅有些傻眼地看着执法车上下来了几个城管。
“哟,跑得还挺快。”为首的城管一把揪住小猴子的后颈,因为凌空,小猴子叫得愈发凄厉。另外一只大概是母猴,见孩子叫得痛苦,龇牙咧嘴地扑了上去,结果被一脚踹到了一边。
“吵死了。你的动物检疫证呢?”
“警官,警官,我的猴子有证的,有证的。”男人吸溜了下鼻涕,赶紧下了车,粗糙皲裂的大手伸到皮夹克兜里,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驯养繁殖许可证》,毕恭毕敬地双手递了过去,只是两只眼睛,却不住地往自己的两只猴子身上溜,里面是不加掩饰的心疼。
一个容长脸的城管用两根手指接过这张许可证,瞄了瞄许可证又看了一眼猴子,用一种盖棺定论的语调说道:“这两只是猕猴,猕猴是国家二级重点野生保护动物,你没有运输证,涉嫌非法运输珍贵、濒危野生动物。你和你的猴子都得跟我们走。”其余的城管已经上前开始抓猴子的抓猴子,扣三轮车的扣三轮车。
男人眼睛里已经带上了泪花,他一把扯住容长脸的袖口:“警官,我的猴子是有证的啊。您不是看见了吗?我就趁着这快过年了,带两只猴子出来耍猴戏挣点钱,家里的娃儿明年的学费可还指望着这两只猴子…”
容长脸嫌恶地甩开袖子,不耐烦地说道:“你没有运输证,这猴子也没有检疫,万一有传染病怎么办。”
男人茫然地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猴子和三轮车都被塞进了执法车,只有玩猴戏时的道具——一只彩色皮球幸免于难,孤零零地躺在一滩脏雪里。不远处,有几个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打闹着跑过来,当先的一个小胖墩看见了皮球,飞起一脚,大叫一声“射门!”便径直将皮球踢进了垃圾堆里。那点鲜艳的色彩在烂白菜帮子、泡沫塑料饭盒里闪了下,便不见了。男人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这么大年纪的人哭起来实在有些难堪,阮沅看不下去了,“这位警官,缺什么证件让他补办就是了,能不能就不要计较了。”
容长脸脸上有惊艳之色闪过,但嘴上还是公事公办的调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位小姐,我们也是秉公办事的呀。”
“都赖你!都赖你!你这个大洋马,扫把星。”绝望之中,男人将怨气发泄到了阮沅身上,不停地啐骂着。
阮沅有些哭笑不得,她还没说话,那容长脸把脸一沉:“你嘴巴里不干不净地说什么?!把嘴巴放干净点。”
男人不敢再骂,只是一边抹眼泪,一边呜咽着:“出来之前拜了猴王的啊,在猴王庙上了香的啊,咋就这么倒霉呢。”
阮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这儿不是巴黎,阮咸也不在她身边。她只能从包里拿出一叠钞票,满怀歉意地递给男人:“师傅,这钱给您修车。今天实在是对不住了。”
“这里我来处理。”却有一只带着一串108颗的沉香木佛珠手串的手拦住了她。
是秦亦峥。他怎么会出现?可能他们刚才同路,甚至他的车就一直在她后面。她和别人撞车时他没有出现,现在这个耍猴人就要被带走的时候,他出现了。
“谢静蕙毕业后一直在野生动物基金会工作,做野生动物保护。”真相大白的那个夜晚,阮咸的话又在她的耳畔回响。
原来是见不得这些动物落难遭罪。对啊,莫要说她和别的车相撞,便是她当场横尸街头,他也没有义务给她收尸。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他不是她的任何人。越过秦亦峥的手,阮沅执拗地将钱塞到男人手里,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车上,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