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半,阮沅带着《郎色》的广告运营总监吕进去了非凡置业。
进了电梯后,吕进还在给阮沅科普非凡置业的情况:“非凡置业之所以能发展得这么快,很大程度上是沾了非凡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光。这是一家蔺川本土老牌的知名设计师事务所,听说是京津顾家的产业,原先是顾逸夫在经营,前两年他的侄子从美国回来,便交给了他的侄子。”
“顾逸夫——”阮沅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叮的一声脆响里,电梯门徐徐打开。
吕进自觉噤声,跟在阮沅身后,像前台走去。前台小姐笑容可掬地站起来:“请问两位找谁?”
“贵公司的广告总监罗总监。”
“请问你们有预约吗?”前台小姐依然笑微微的。
“我们是《郎色》杂志社的,来之前已经和你们罗总监联系过了。”阮沅觉得自己实在很崇拜眼前的这位前台小姐,她就这么片刻的满脸堆笑,已经觉得自己脸上肌肉都快要僵硬了,可是这位前台小姐却依然灿烂地露出六颗牙齿,
“好的,两位稍等。”前台小姐快速拨了一个电话核实之后这才伸手比划了一个“请”的动作。
待走到高大的廊柱之下,阮沅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今天来这一趟之前她已经做好了“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心理准备,这做惯了主子小姐,今个儿头一遭来当丫鬟小婢还真是巨大的挑战。
罗敏的办公室大门关的严严实实,阮沅屈指在门上叩了两下,并无人来开门,她心知对方是故意拿乔,但眼下有求于人,也只得按捺住怒意,又略重的敲了两下。
吱呀一声,厚重的橡木门这才打开,露出罗敏那张喜庆的团脸,她眼光麻利地从阮沅头脚上溜了个遍,一脸真诚地说道:“您就是阮主编吧,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我手头上杂事多,刚才接电话,没留神敲门声,真是不好意思。”
“不要紧,是我们打扰了。”
罗敏侧身让两人进去,引二人在沙发上坐了,又顺手在饮水机上接了两杯水来。
阮沅端起水杯,极浅地抿了一口,便放下杯子,单刀直入:“罗总监,这次过来主要是想和您谈一谈贵公司在我们杂志撤广告的事情。”
“广告啊。”罗敏脸上换上了一副有些为难的神色:“阮主编,解约的事情我也很抱歉,但是没有法子,我们秦总是个务实的人,对投放广告这一块一直在压缩资金。说句不中听的,你们的《郎色》这几年市场销量一直不景气,我们花大价钱买版面却起不到多少宣传的作用。”
这话说得已经很不客气了,但人家说的是事实,阮沅也只能生受着,赔笑道:“我这次受法国总部委派,来负责国内传媒市场,集团总部其实对国内的这几本杂志还是很重视的……”
集团,法国nguyen集团,赫赫有名的奢侈品集团,罗敏依稀记起当家人似乎也是姓阮,便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阮主编年纪轻轻就被委以重任,定然也是工作能力出众的,听说nguyen集团少东是位极出众的美男子,阮主编在巴黎的时候定然是常常有缘得见的吧?”
阮沅先前提起集团本就是为了引出自己的身份,当下便微微一笑:“我哥哥若是听到罗总监这般褒奖,定然会相当高兴的。”
“你哥哥?”这下轮到罗敏吃惊了。
连一旁坐着的吕进都吓了一跳,阮主编来头竟然这般大?
然而令阮沅意外的是罗敏得知她是阮家太子女之后,居然一本正经地反过来劝她:“阮总是你的嫡亲哥哥,何必还如此奔波辛苦,你和我们这些要靠自己双手双脚挣衣食的人又不一样。”转瞬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罗敏眼神里微带怜悯:“该不会是你是被迫远离核心管理层,被发配到蔺川的吧?”
阮沅有些尴尬地连连摇头,心道这罗总监看来也是八点档的爱好者。她又态度恳切地说了一箩筐的话,甚至将广告价格都压到了一个接近成本的地方,罗敏却还是不应声。
阮沅心中也有些动怒,既然对方如此油盐不进,她也犯不着如此做小伏低,东家不做西家做,反正是商业社会。
罗敏见她脸色不虞,又知晓阮沅的身份,无意得罪于她,便含笑在阮沅的手上按了按,压低声音说道:“不瞒你说,我们秦总是个相当谨慎务实的人,一直认为时尚杂志浮夸,所以不光是你们家,市里的其他时尚杂志社,我们也解约了几家。你若是一心要和非凡合作,恐怕要从我们秦总身上下功夫。不过我们秦总在圈子里有个诨号,叫秦不动。”
“秦不动?”阮沅有些好奇。
“就是请不动的谐音。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罗敏意味深长。
不知道是这位秦总太过低调还是手腕过于厉害,阮沅并未搜到多少关于他的信息,是以对这位秦总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完全毫无概念,此刻听到罗敏这般说辞,便下意识地认定他是一个枯瘦的四十多岁的古板老男人,她漂亮的眉毛不由重重一蹙,姓秦的怎么都这般可恶。这个念头才起,阮沅便悚然地发现她居然又一次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那个人。
阮沅忽然觉得室内中央空调似乎温度调得有些高了,让她呼吸有些憋闷,她收拾好茶几上的文件放进公文包里,匆匆和罗敏打了个招呼便要离开。
罗敏很殷勤地将两人一直送到电梯门口,等待的间隙里又说了好几句抱歉的话。
电梯的两扇金属门徐徐打开,从里面传来一个极为动听的男人的声音:“虞总监,你再不回家休息,我看苏君俨恐怕不止是想找工商税务什么的来找我的麻烦了,他怕是要出动城管执法大队来强拆了。”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阮沅怎么可能会听不出来这个声音属于谁。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急速地流向了脚板,浑身都像被定住一样,连一根指头都动弹不了。
身旁的罗敏已经恭恭敬敬地朝电梯里喊了一声:“秦总。虞总监。”
秦亦峥也看见了阮沅,他们有两年半没见了,她好像又瘦了,一张脸愈发显得小,似乎只有他的巴掌大,只有一双金棕色的大眼睛还和他记忆里的一样。她穿着灰色的格纹呢子套装,这么冷的天居然只穿了一双丝袜,脚上是烟灰色齐踝的短靴。
“阮主编,阮主编。”吕进小声地扯了扯阮沅的袖口。
阮沅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原来他竟然就是那个劳什子的秦总。他竟然由杀人越货的绿林强盗摇身一变成西装革履的商界精英了。可是她不得不承认,他穿着这身藏青色的西装的模样,散发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性感来。
可是一想起她自己方才的失态,阮沅的心头立时又升腾起一股强烈的羞恼感,她捏紧手指,微微扬起下巴,脸上已经带上了程式化的微笑:“这位就是秦总吧,想不到如此年轻俊朗,真是久仰久仰。”
秦亦峥眉头不觉蹙了一下。她什么时候也开始这样假模假式地说话了。
罗敏乖觉地介绍道:“秦总,这是《郎色》的阮主编,来谈广告的事情的。”
秦亦峥微微颔首,他看一眼一直饶有兴致地按住开门键的虞z,淡淡道:“我们也要下去,你们进不进来?”
即使这样面对面站立着,阮沅只觉得自己四周全是他的气息,让她呼吸一阵阵发紧。可是难道自己要软弱地坐下一趟电梯吗,深吸一口气,阮沅抬脚跨进了电梯,吕进赶紧跟上。
电梯门徐徐合上之后,阮沅这才从镜面内壁里注意到了秦亦峥身旁大腹便便的女子。她怀孕恐怕已经有六七个月了,穿着乳白色的厚毛衣,毛衣外头是一条墨绿色的灯芯绒背带裤。她或许长得不够惊艳,但却有一双灵动慧黠到了极点的凤眼。或许是感受到了阮沅的注视,虞z扭头朝她微微一笑。
阮沅有些僵硬地回应一个微笑,这个女人挺着大肚子的模样让她控制不住地想起了谢静蕙,那个怀着秦亦峥的孩子死去的女人。
此刻秦亦峥就站在她旁边,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她的鼻端满满的都是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可是阮沅却从来没有觉得他们之间那么远过。她装作不认识他,他便也不认识她。可是先前,他却在关心旁的女人什么时候回去休产假,他倒真是个大善人呢,只是这份善极少施舍到她身上罢了。
电梯终于到了底层,门打开的那一瞬,阮沅也顾不上礼节,抬脚便出了电梯,一头雾水的吕进赶紧替上司善后:“秦总、虞总监,我们先走了,再见。”
虞z扶着腰小心地出了电梯,等到二人背影去得远了,这才似笑非笑地看一眼秦亦峥:“秦总,刚才那位混血美女是故人吧?”
秦亦峥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没有吱声。
虞z温柔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当年刚从伦敦回来,在酒席上重遇苏君俨的情景,当时她那么想见他,又那么怕见他,而刚才,她在那个匆匆离去的女子眼睛里,恍惚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想起苏君俨,虞z心头悄然浮起一股柔情蜜意。
抬头瞅一眼正在发呆的秦亦峥,虞z抿嘴一笑:“秦总,友情提醒,女人都是记仇的,她可以不认识你,你却不能不认识她。”顿了一下,她又道:“另外,明天开始,我不来公司坐班了,设计稿传真电邮给我都行。”
回杂志社的路上是吕进开的车,阮沅坐在了副驾驶上。
“原来非凡的秦总长得那副模样。”吕进忍不住八卦:“对了,阮主编,秦总旁边的那个孕妇叫虞z,是非凡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副总兼设计总监,有机会您可以接近接近,她的丈夫就是蔺川□□苏君俨。”
阮沅含糊地“嗯”了一声,伸手扭开电台。
轻忽的女声响起“我想知,如何用爱换取爱。我想知,如何令雪地花开,如何赤足走过茫茫深海,超乎奇迹以外……”
“这是什么歌?”阮沅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粤语听不太懂,但是开头这两句歌词却听了个明白。
“《出埃及记》啊,大笑姑婆杨千玫摹!
出埃及记,自幼便熟读《圣经》的阮沅默默在心底念诵了一遍这四个字,《圣经》里出埃及记讲的是神的子民如何得到救赎。可是她能走出的了她的埃及吗?谁能给她救赎?她以为这两年多,秦亦峥已经被深埋在她心底某个地方,可是今天的偶遇,她绝望地发现,他依然横亘在他心底,像巨大的埃及城,难以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