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磬第一次见到程石和陆迪非是在丽江。
对她来说,并无特别,辞了原先的工作,关掉手机,跑到云南游走了一个多月,选择丽江作为旅行的终点。那时的丽江,还不那么出名,是她喜欢的,没有太多喧嚣,连机场都是空荡荡的。她每日在由远及近的铃铛声中醒来,等铃铛声伴着马蹄声渐行渐远,起床,刷牙,洗脸,吃有丽江特色的早餐,然后把一整日的时光都花在这个使人柔和沉静的古城里。
遇见程石,是一个意外。白天的丽江,悠闲而柔软,到了夜晚,却完全是另一番模样,妖娆、风情、惹人迷醉。那天苏磬吃好晚饭,如往日一样,买了小瓶的啤酒,坐在石阶上看不远处纳西族的姑娘们围着篝火跳舞。周末的关系,这天晚上的人特别多,不多时,跳舞的队伍里便加入了许多外来旅游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对苏磬来说,熊熊燃烧的篝火,热情澎湃的人群,与屋檐下的一排排红灯笼交相辉映,像是她路过电影院时凑巧遇上的一场精彩电影,她偶然闯入成为观众,看得津津有味。如果说,这是一部喜剧片,那程石和陆迪非绝对是其中的主角,两个人高高的个子耸在人群中,本来就显得突兀,偏偏还跳得最难看,想让人不注意都难。这场景实在有趣,苏磬看得有些入迷。不知不觉间,啤酒瓶已空,她将酒瓶轻轻的搁在脚边,继续看她的电影,脸上不可抑制的微笑着。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苏磬看得有些愣神,只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晃,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瓶啤酒。她顺着瓶身往上看,原来是主角之一,她冲他微微一笑,也不客气,伸手接过。她下意识的低头扫了一眼身边的空瓶,是一模一样的。后来知道,那是程石。
他自己也拿了一瓶啤酒,隔了不近不远的距离,在她身边坐下。两个人肩并肩坐着,只喝酒,没有人说话。
许久之后,程石忍不住发笑,指了陆迪非问:“我刚才也是那样子?”
苏磬想了想,认真的回答:“比他要好一点。”
程石盯着她的侧脸,又问:“所以你笑得那么开心?”
她笑,承认:“是,要谢谢你的表演,”她啜了口啤酒,晃晃瓶子又说:“还有啤酒。”
两人又沉默良久,程石忍不住问:“你一个人?”
是她不想回答的问题,她就不说话。瓶底只剩了一点酒,她仰头喝完,将瓶子仔细的排放在第一个瓶子旁边,再转脸的时候,那人已不见了踪影。等她想要离开的时候,他却回来了,不说话,只又递了一瓶啤酒给她。如此反复,他也不再问多余的问题,酒喝完了,他就去拿来。
脚边的空瓶越排越多,苏磬一开始还数着,到后来,只觉得数也数不清,也不知是瓶子太多了,还是她喝得太多了。她仰头去看墨黑墨黑的天空,那夜的月其实很清很亮,她却看得迷迷蒙蒙的。她平素与人沟通少,最近更甚,今晚已是不一样,内心突如其来的不安。
她正要起身,却听到那人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有很美的笑容……”她转过脸,微笑的看说话的人,摇了摇头,好像除了小鱼,没有第二个人说过这样的话,她笑了笑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脚底有些踉跄,她是真的有些醉了,背后有人扶住她:“你醉了,我送你。”大约人都喜欢听恭维的话,她也不例外,竟没有拒绝。
两人走了两步,却被几个笑嘻嘻的纳西族姑娘截住了去路,姑娘们围着他们又唱又跳,好不欢快。苏磬笑得眯起了眼睛,实在抵不住她们的盛情邀请,干脆拉起程石的手被簇拥着往四方街的中心去。苏磬醉意朦胧的看出去,灯笼的晕红,和着篝火闪闪烁烁,映照的每个人脸上流光溢彩。她觉得自己是真醉了,随着人群纵情舞动着,彻底融化在这样热情倾洒的夜里。
后来,事情就那么发生了。
临近天晓的丝丝微光和屋檐下灯笼的红光一起透过雕花木窗照射进来,苏磬睁开眼睛。她素来自我,看待一些事情也颇为随性,但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她也意识到这件事情究竟有多么荒唐。当她醒来发现身边还躺着另外一个人,她甚至连看他第二眼的勇气都没有。她睁开了眼又阖上,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诡异的梦,花了很久时间清理情绪,确信一切都不是梦,是她酒后失态,沦落在丽江的夜里了。
她看向窗外,屋檐下所有的红灯笼都已经灭了,不远处隐约飘来阵阵铃铛声。夜,过去了。古城也开始了它崭新的一天。
苏磬是坐当天的飞机离开丽江的,她没有等他醒来,仔细的清理掉有关她的一切,便悄悄的溜走了。对她来说,如此荒唐的事情,只能发生在丽江这样容易令人迷失自我的地方。人生总有意外,她无法改变,只有离开。登上飞机的一刹那,苏磬真的以为,那个人就这样在她生命里一闪而过,风过无痕了。
每次旅行回到原先生活的城市,苏磬头一桩任务便是安抚秦小鱼。多年的朋友,苏磬太了解小鱼,开了机第一通电话就打给她,习惯性的将手机拿离了些耳朵,等待她的第一波轰炸。
果不其然,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小鱼在那头扯着嗓门喊:“苏磬,你终于死回来了,你又去哪儿了你?”
苏磬笑:“云南。”
秦小鱼咬牙切齿:“行,算你狠,跑的够远。苏磬,我再一次严正警告你,下次要再这么不告而别,看我不跟你绝交!”
她知道小鱼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笑着答应:“好,知道了。”
秦小鱼说是这么说,也知道不能相信她,谁知道她苏磬下一秒钟又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例行的废话说完,奔主题:“六点,我公司楼下等,礼物,晚饭,一个都不准少。”
小鱼见了苏磬,上来便是大大的熊抱:“亲爱的,可想死我了。”
苏磬微笑,替小鱼挂好滑下肩膀的包,说:“走吧,想吃什么?”
秦小鱼轻掐她的脸,骂:“死苏磬,还是这副死样子……”
苏磬笑而不语,等她继续,小鱼却忽然住了嘴,立正站好一脸凛然,她顺着小鱼的目光看过去,一辆黑色的车子刚刚驶出大厦停车库,那车经过她们,突然在拐角猛然停住,车上的人似乎是愣了愣神,很快便绝尘而去。
小鱼一口气总算松下来,拍了拍胸脯:“那是我们老大的车……”说了一半又突然想起来另一件事:“啊对了,前几天我们公司招聘,我看工作挺合适,把你简历递上去了。”
苏磬笑道:“你们老大那么可怕,我哪还敢去?”
秦小鱼嘻嘻笑,挽了她的胳膊:“我不管,面试通知已经下来了,这礼拜五上午十点,你非去不可,我还想跟你做同事呢。”
苏磬答应:“好。”
小鱼又说:“其实我们老大人挺不错的,钻石王老五呢,还是帅哥一枚,就是平时严肃了点儿,非常之不苟言笑,人称移动的空调……”
秦小鱼和苏磬就是这样,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里,一个说得没完,一个认真的倾听。秦小鱼丝毫不介意苏磬简短的回答,这么多年了,正如苏磬知她,她又怎会不了解苏磬。她恼她的不告而别,洒脱不羁,可更多的却是夹杂了羡慕的成分。每一次教训完苏磬,她总是要懊恼一番,懊恼为什么她秦小鱼没有苏磬的魄力和潇洒。
苏磬呢,总是有办法哄好小鱼。她说:苏磬其实并不喜欢苏磬,苏磬喜欢秦小鱼,因为秦小鱼对待任何事情都很认真。苏磬说这句话的时候特别认真。
苏磬还是去了那场面试,那是她人生中另一个意外。
时任人力资源总监陆迪非第一眼就认出了苏磬,这样古怪的女子并不多见,除去在丽江领教的,面前的她,一件简简单单的浅灰色宽松毛衣,底下是黑色粗布裤子,肩上挎了个大袋子,这样就算是来面试了。相比别人笔挺的西装套装,她简直像是来逛菜市场的。
陆迪非怕吓跑她,刻意回避了她的面试,只在暗中观察她。她的一切都很好,简历更好,就是换工作频率和间隔月多得令人乍舌,本来是应该慎重考虑的,但他利用特权直接留了下来。
陆迪非承认自己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不过苏磬的表现让他失望透顶。看到他,苏磬也只是一瞬间的怔忡,随即便是她一贯的微笑,说:“是你呀?真巧。”
他只好说:“嗯,就是这么巧,那……欢迎你加入我们公司。”
苏磬握住他伸过来的手,笑道:“嗯,谢谢。”
陆迪非在苏磬这里没得逞,哪肯善罢甘休。苏磬到岗第一天,他就以一个莫须有的理由拉着程石到苏磬所在部门溜达了这么一圈。就算镇定如程石,突然在自家公司的办公室里看到苏磬也是措手不及,居然在满是员工的办公室里,盯着苏磬看了整整一…二…三…四…五秒。只可惜,苏磬依旧反应不大,只在他们经过她位置的时候抬头瞥了一眼,这次连个笑容没都施舍。不过,看过程石的懵样,陆迪非已经满足了。
苏磬初遇陆迪非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本以为不会再遇到了,她已对自己的不理智释然,没想到竟是这样巧,小鱼口中又爱又怕又帅又有钱又严肃的老大……竟然是他。她向来随遇而安,来之则安之,她已逃过一次,对于将要面对的不打算再逃。
那边陆迪非和程石走出办公室。陆迪非还得意着呢,却听身边有人冷冷道:“上天台?”他打了一小趔趄,下意识接:“上天台干嘛?”
程石睨他,“陆迪非你在心虚什么?”
陆迪非郁闷,是啊还能干嘛,明明两人每天都一起上天台……抽烟。
今天的程石格外沉默,直到一根烟快抽完了才开口问:“人是你弄进来的?”
陆迪非这回正经了:“面试看到,资历很好,就留下了。”
程石当然不信:“就因为资历?”
陆迪非挑眉,笑:“当然……不是。你千万别告诉我你没兴趣?”
程石没答话,捻灭烟头,转身边走边说:“人事资料……还有人,我中午前都要看到。”
留下陆迪非在身后哈哈大笑,“臭小子。”
苏磬跟着陆迪非走进程石的办公室,再自然不过的招呼,仿佛老员工一般:“程总,你找我有事?”
程石被她这么一叫,还真愣了一下,瞥一眼在旁偷笑的陆迪非,说:“嗯,中午我请你吃饭。”
“不用。”苏磬想也不想直接拒绝,忽略了程石的表情,转脸对陆迪非说:“我想单独和他说话,可以吗?”
陆迪非看热闹不嫌事大,嘴上说可以,人却赖着不走,非等到程石一脸铁青下逐客令:“陆迪非,出去。”
等陆迪非终于不情不愿的退出去,他走到水吧旁,问她:“坐吧。想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她在沙发上坐下,道谢,“温水就好。”
他给她倒了水,在她对面坐下,却不知要从何说起。
苏磬却直接多了,喝了口水直奔主题:“那件事情……你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第一,那几天刚好是安全期,而且我已经确认过没事;第二……”她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我不会纠缠你,我们就当作不认识。”
程石愕然,全然没有料到她会对他说这些。是,他承认他不止一个女友……即使她根本就不能算女友,但等不及要跟他撇清的,她是头一个。这话他没法接,只能沉默。
她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继续:“第三,主观上,这份工作我会做下去。你的公司很慷慨,我也很需要这样能赚钱的工作。所以我会留下,除非……你想炒了我,我也可以无条件接受。”
说到这里,程石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只是定定的看着她,她也不介意,任他看,但见他良久不说话,便站起身来,“那你考虑一下,我先去工作了。”
苏磬等了很久,一直没有收到程石的任何回复,知道他已有了结论。她一向说到做到,于是,各就各位,相安无事。
后来时间长了,苏磬和陆迪非倒成了不错的朋友。程石呢,他老想不通到底是苏磬的问题,还是他自己的问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和苏磬之间一直维持着再普通不过的上司和下属的关系,见面不过点头微笑打个招呼。他倒希望她能像别的同事一样有事没事拍拍他马屁,哪怕虚情假意的也好。偶尔同事间聚会他有参加,吃个饭喝个酒也都是例行客套,她跟他连话也不多半句。丽江的一夜,她真的再未提起,有时候程石都分不清自己是真不在乎还是假不在乎,而他看到的苏磬,仿佛比他更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