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教授扶了扶眼镜腿,从一堆检查报告单里抬起头来,看住虞z,“你月经什么时候初潮的?”
虞z脸颊飞红,不自在地绞了绞手指,“十四岁。”
“那你痛经吗?每次量是多还是少,有没有血块?”
虞z越发局促起来,苏君俨似乎也有些尴尬,不自然将视线转向窗外。
许教授却似乎见二人的表现很是愉快,嗤笑道,“你们先别不好意思,她这毛病通在肝上,肝肾同源,现在不调理好了,难道你们以后不打算要小孩?”
小孩。他和虞z的小孩。苏君俨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黝黑的眼珠凝视着她,虞z却只一味羞窘地垂着头。苏君俨默默地看着她脖颈后面细碎的绒发,心里柔软一片。
“那个,我天冷的时候会疼,量倒还正常,偶而有血块。”虞z的声音一如低鸣的蚊蚋。
许教授看她一眼,“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又不是外人。你这是因为心脾两虚,气血不足而导致的眩晕。肝是风木之脏,其性主动主升,肝肾阴亏,忧郁恼怒太过,肝失条达,肝气郁结,气郁化火,肝阴耗伤,风阳易动,上扰头目就会发为眩晕。脾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脾胃虚弱则气血亏虚,清窍失养。所以给你开的是归脾汤加减。补益气血,健脾养心的。”一面拔出笔帽,刷刷在处方单上写起来:
“党参三钱、白术两钱、黄芪四钱;当归两钱、熟地一钱五分、龙眼肉一钱、大枣五枚;茯苓一钱二、炒扁豆八分;远志一钱五、枣仁一钱。每日煎服一剂。”
写完递给苏君俨,“你女朋友这身体不是一两天亏下来的,还好年纪轻,现在好好调养还不迟。烟酒不可以沾,饮食以清淡为好,盐要少放。还有作息时间要规律,不要熬夜。房事也要节制,不能太频。”
饶是淡定如苏君俨,在听到最后一句时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他伸手/欲/去接处方单竟然没有接住,处方单轻飘飘地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往地上悠悠坠落。虞z和苏君俨一同蹲身去捡,不想两人的额头居然撞到了一起。
“怎么样,痛不痛?”苏君俨急切地拽住虞z的胳膊,担忧地追问。
明明知道她从来都不是娇弱的花朵,可是在他眼里,她总是不会爱惜自己,不会照顾自己,他害怕她生病,害怕她受伤,害怕她不健康,害怕她不快乐,害怕她……
虞z看懂了他眼里汹涌的情潮,朝他微笑道:“没事的。我一点都不痛。”
两个人还蹲着,一人捏着处方单的一头。
还是许教授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两人才如梦初醒,赶紧起了身。
“我这处方单又不是金箔,你们俩有必要用抬的吗?”许教授凉薄的嗓音里似乎带着一丝隐忍的笑意。
虞z这才讪讪地松了手,脸却又红了。
许教授心里赞赏,这年头会脸红的女孩子是越发稀罕了。现在的不少女孩子,脸老的跟什么似的,说话不分轻重,做事不顾场合,实在不像样。想到这里,她的声音不觉又和煦了几分,“还有你,女孩子家家的,不要一天到晚思虑过多,老话说,只有上不去的天,没有跨不过的坎,有什么事情不要成天闷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没病都搞出毛病来了。”
虞z知道对方是出于好意,感激地一笑。
许教授似乎也觉得自己太过温情了,板起脸,挥挥手,“出去拿药吧,药房会告诉你们怎么煎药的。”
九重天门口。
“把药给我吧!”虞z朝苏君俨手一摊。
苏君俨深思似地看她一眼,“你保证会乖乖喝药?”
虞z气恼地瞪他,“难道我喝药还要写保证书吗?”
“保证书就不用了。”苏君俨勾唇一笑,“还是我亲自监督比较放心。”
“你——”
苏君俨却抬起手腕,友善地提醒她,“你要抓紧时间了,马上七点了。”
虞z这才“哎呀”一声,推开车门,快步奔向旋转门。
直到她苗条的身影看不见,苏君俨才收回视线,落在了那一堆用四四方方粗麻纸包好的中药上。嘴角不由浮现出一个苦笑,他何尝不希望她辞去九重天的工作,什么名声好不好听倒是其次,实在是担心她的身体吃不消。然而这话他却只能一个人想想,断不能向她开口,以她的性子,怕是直接冷笑两声,然后绝情地踢他出局,再也不给他靠近她的机会了吧?
虞z刚到九楼,就看见唐糖面有忧色地朝她招手。
“怎么了?”
唐糖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进更衣室内,焦急道,“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啦?古风禅室里老早就来了个男人,四十八九岁吧!指名要见你。”
“谢谢你。我晓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虞z淡淡道。一面换了一件白色水墨团花的旗袍,慢条斯理地扣好盘扣,换上银色高跟鞋。又松松绾了头发,抿了一点粉色的唇彩,方才施施然向禅室走去。
那是一个宽阔肩膀的男人,正负手看着墙上的字画。
“这位先生,我来迟了,还请恕罪。”
男人猝然转身,黄色的顶灯斜斜地打在虞z身上,他有些迷乱地喊道“涵白?”
虞z吃惊不小,涵白是母亲的小字,眼前的男人怎么会知道?这人看上去似乎还有些眼熟,虞z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唯有微笑以对。
“对不起,虞小姐,刚才是我唐突了。我是常耀江,前些时候我们见过的,你和苏书记遇袭的时候……”
虞z这才有了印象,她心中虽然依旧惊疑不定,但面上沉静如水,“常局,您好。不知道您找我有何贵干?”
常耀江吐字艰难,“你母亲她还好吧?”
“她已经过世了。”
常耀江一个踉跄,面上一片灰白,“涵白,涵白她已经去了?怎么会?怎么可能?”
“常局,您没事吧?”虞z小心翼翼地问道。
常耀江深呼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情绪,“虞小姐,不怕你笑话,我这一生唯一爱的女人就是你母亲虞冰,为了她,我甚至至今未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可以和你聊一聊。”
虞z深深地看了看眼前的男人,点了点头。
“涵白她,她是怎么去的?”常耀江这话说得异常挣扎。
“她得了肝癌,自己吞安眠药走了。”虞z声音低而邈远。
常耀江又是一震,不可思议地喃喃道,“自杀?涵白她是自杀的?”
“她大概早就不想活了吧。”虞z垂着头,看不出悲喜。
“何世祥呢?何世祥他干什么去了?”常耀江有些狂乱地吼道。
“您还认识何世祥?”虞z蹙眉。
“我和何世祥同届,他念的考古,我念的法律,住一个寝室。何世祥——”常耀江似乎陡然想起了什么,“何世祥不是你的父亲吗?你们关系似乎不怎么好的样子?”
回答他的是虞z的一记冷哼,“何世祥不是我的父亲,我没有他这样的父亲,如果不是他的背叛,母亲也不会——”
“何世祥背叛了涵白,他竟敢这么对涵白,他怎么舍得!”常耀江简直怒不可遏。
“我可以喊你常叔叔吗?”虞z突然轻声问道。
常耀江却欣喜异常,“好,好,当然可以,我求之不得。”他的语气有些颤抖。
虞z见他并未碍于苏君俨的关系而推托这个称呼,对他的好感又添了几分。
“常叔叔,能把你们过去的事说给我听吗?”
“涵白比我们低一届,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也穿了一件白色的旗袍,不过她扎了两个辫子,看上去就像仙女一样。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她是虞老先生的女儿,只觉得她漂亮,你也知道,八十年代的校园简直就是诗歌的天下,随便抓个人,各个都能背两首普希金拜伦什么的,大家也喜欢写诗,尤其是情诗。不过涵白不喜欢外国诗歌,嫌直白,不够蕴藉。她念中文系,家学渊源,国学功底一流,又多才多艺,青木第一才女的桂冠自然非她莫属。那个时候她一天不知道要收多少情书。我也喜欢她,想追她,知道她不爱洋诗,就请何世祥帮我捉刀写了两首词,送给她。说老实话,何世祥当年也是仪表堂堂,长相清秀斯文,虽然出生贫寒,但白衬衫永远干干净净,成绩出类拔萃,沉默寡言里自有一种卓然的气质,很讨女生喜欢。不过他对女生,无论美丑,永远都是客气而冷淡,从来独来独往,唯独和我还算投缘。涵白偏偏对那两首词上了心,约我见面。你不知道,为了和她见面,我一夜没睡,问何世祥借了一本《宋词三百首》,囫囵看了一夜。涵白和我聊得倒也投机,不过以她的聪明,几句话就知道那词不是我写的,我也爽快承认了。当时倒也没什么心眼,直接告诉她是请舍友帮忙的,连名字都告诉了她。后来才知道何世祥很受虞老先生的赏识,涵白早就对何世祥万分好奇了。”
常耀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又继续说道,“这男女之间,大多都是先有了好奇之心,器重之意,以后就顺理成章了。很快涵白就和何世祥在一起了。说来也是我蠢,看不出何世祥的机心,当初可以说先是涵白主动接近他,他也没显得多热络,后来知道涵白是虞老先生的独生爱女之后,这小子就慢慢转了风向。我那时年轻气盛,老觉得是我先喜欢和认识涵白的,气不过,将何世祥揍了一顿。又正好征兵,我就直接报名当兵去了。后来听说他们结婚了,更是心灰意懒,一直赖在军营里,不肯出来,后来即使提拔也一直刻意避开他们的消息,直到去年年底刚调回蔺川市公安局当一把手。”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在我七岁的时候就离婚了。何世祥在外边有了女人,是他的贸易伙伴的独生女,还生了一个只比我小不到一岁的女儿。那个女人找上门来,像母亲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哪里能受这种侮辱,第二天就和何世祥离了婚。何世祥很快带着他的新欢去了日本。母亲就带着我生活,直到我高一那年冬天,她得了肝癌,需要大笔的钱动手术,她死活不肯动外公留下来的古董文玩,自己吞安眠药走了。”虞z双手掩面,语气很是苍凉。
常耀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唏嘘道,“这么些年,辛苦你了。”
虞z沉默不语。
常耀江又道,“苏书记对你是认真的,我看得出来。他是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常叔叔,你说,有我妈妈这么一个前车之鉴,我还能真心爱上谁吗?”虞z笑得很苦涩。
常耀江无言以对。以苏家如今的身份,怕是接受虞z,也绝对不是什么易事。
“阿z你一直都在这里打工吗?”常耀江问得很小心。
“嗯,我高一就在这里弹古筝了。人总是要讨生活的,穿衣吃饭之后,才有尊严,何况我们总是想要的更多。”
常耀江见她这般故作轻松的说辞,心中更是难过,“阿z——”
“常叔叔,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去看看妈妈吧,她看见你,应该会很高兴的。虽然她眼光不怎么样。”
常耀江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