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在接听键上久久停顿着。这绵长的乐曲声在一片轰鸣中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循环,似乎在向我宣告如果我不接通它就绝不停下。
过了许久,铃声还是没有安静下来。我深吸了口气,勉强勾起唇角试着调整了一下心态,最后一咬牙终于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不等这边说话,g田略显焦急的声音就顺着电波涌上来:“千寻さん,我听说guarini家族的daniela小姐去找你了?”
我愣住,怎么也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这个问题:“嗯,是这样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那个……”他似乎松了口气,却一下子变得迟疑起来,仿佛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你……呃……她说了什么?”
“她说……”我张了张口,然而一想到这件事情,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酸楚瞬间又席卷而来,甚至比之前还要变本加厉。心口一痛,我忍不住蹙了下眉,声音不由自主低下去,“她说……你们要联姻。”
g田以一种意料之中的口吻长叹一声,几乎还能听见他很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果然是这样吗……”顿了一下,才又恢复了往常温暖和煦的清朗声线,可隐约之中似乎还有那么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抱歉,无论她说了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千寻さん。我……彭格列……并没有那个打算。”
我听着他说完,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才讷讷接道:“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突然就觉得很委屈。
这些事情明明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可为什么我就要被搅和进去呢?“太狡猾了,g田……” 垂在身侧的手掌倏地收拢,我低下头,看见一滴水珠不偏不倚落在衬衫上,瞬间在单薄的衣摆上晕开模糊的透明痕迹。
视线仅清晰了那么一瞬,下一秒又变得水汽腾腾。我干脆闭上眼,听见那些明显带上了颤音的字词一个个从嘴中蹦出来,“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会和谁订婚,又会和谁结婚,请你不要告诉我好不好……算我拜托你了……”
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想告诉他的根本就不是这些啊……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把我的心意传达给他呢?
——你能听见我真正想要说给你听的话吗?
我几乎再也听不见其他的东西,就连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都在意识里远去。然而,就算在这样的环境里,竟然还是听见了g田瞬间变得惊慌起来的声音。但又像是不相信一样,他迟疑了很久才放缓语调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在哭吗?”
我狠狠摇头,泪水却止不住地下落:“没有!”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强硬起来:“发生什么事了?你现在在火车上吗?”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下一秒,他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拔高了好几度,“你打算就这样逃走对不对?!明明说了会回来的!”
什么啊!这种质问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要发脾气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才对吧!
“就算真是这样也跟g田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吧!”我被自己吓了一跳,可破口而出的喊声却已经不可能再收回来了。我下意识摒住呼吸,却很久都没有听见他说话,不由更加忐忑起来,“对不起,我……”
然而,还没等我想到该用什么借口把这件事情掩饰过去,电话那端隐隐约约响起衣料摩挲时的沙沙声响,与此同时,是青年掷地有声的话语。他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到罗马之后在车站里等我,我现在就过去。”
心头一惊,我想也没想就要阻止他,但一开口,嘴里那句“我没事,你不用过来的”就瞬间变成了:“不可能!我绝对不会在那里等的!”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接。在我说完的同时,电话那端的声音就变成了单调划一的电子音,我甚至都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刚才那句话。
心里霎时没来由的慌乱,我傻傻看着漫入车厢的金色阳光,却已做不出任何反应。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必须逃走。
###
火车到站的时候我还无法反应过来。这趟本该漫长的行程竟然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结束了。
我慌慌张张地在出口的人群里张望了一番,确定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之后才立马拉着行李箱匆匆跑出车站。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罗马的街上灯火通明,喧嚣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过来,染着朦胧的旖旎光彩,仿佛笼罩了整片天空。
暮春的夜风依旧带着丝凉意,我将领口向上拢了拢,孤零零站在车站外面,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虽然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说了不会留在这里等他,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却怎么都狠不下心来一走了之,心中反而还莫名其妙地升起一丝侥幸和期待。
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正抬起手臂准备理一下被晚风吹乱的头发,突然被人从后面重重撞了一下。只不过稍稍一愣,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见一个背影迅速穿过人群向远处跑去,手里提着的正是我刚刚背在肩头的挎包!
该死的!
我狠狠一跺脚,想也没想就要追上去,可眼角冷不防瞟到放在身侧的行李箱,瞬间又犹豫了。但也只是几秒,最后我只能一咬牙,拖着这么个累赘跌跌撞撞地拔腿就跑。
有时候真是连自己也受不了自己。明明包里有很多重要的证件和资料,现在当务之急应该是追回挎包,而不是顾虑行李,可理智却始终无法说服情感。
“有得必有失”这种事情并不是不明白,然而我一直以来都无法克服这个毛病——即使在对待感情的这件事上,也是如此。
——想要得到更多,偏又不愿放弃现有的平衡。
那个小偷越跑越远,眼看着他一个急转弯就要拐进街角阴暗的小巷,我忍不住急躁起来,立刻加快了速度跟上去。然而就在到达巷口的瞬间,脚步却猛地止住。
有微弱的灯光从旁边的楼顶上细细洒下来,却仅照到距我十步远的地方。往里只能看见幢幢黑影,仿佛有无数东西杂乱堆叠在一起,更远一点是越过巷子后对面繁华的街市。
我眯了下眼,终于确定若隐若现的阴影背后确实站着两个人。更准确地说,刚刚抢走我挎包的小偷佝偻着腰缩得像只虾子,而另一个人淡然立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正不慌不忙地将拳头从对方腹部收回来。
他微微往墙边一侧,小偷先生便顺着墙面软软倒下去。“你……”他抱着腹部,像是忍受着什么极大的痛苦,在地上蜷成一团,声音低沉得仿佛磨擦着墙垣一般,“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青年正朝巷子口走过来的脚步略微一顿,拎在手上的挎包随着这个动作在半空晃了一下。他似乎轻轻笑了笑,回首望了眼躺在地上的男人,没有说话。
似乎是为了增强接下来那番话的可信度,男人艰难地扶着墙面站起来,出乎意料地哼笑了一声,声音里竟然还带着一丝自豪:“你知道意大利最大的黑手党吗!?”大概是牵到了伤口,他猛地倒抽了口冷气,却不忘继续得意地笑道,“彭格列!”
我眉心一抽,紧接着就见冷光一闪,他已大吼着朝对方扑过去,“老子可是彭格列的人!你他妈的不要命了——”
话音戛然而止。
那人保持着向前冲的姿势顿在半途,手中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发出重重的撞击声。青年的声音在夜色中低低响起,柔软地拨开一片黑暗,可隐约又好似带着几分危险的味道:“……看样子回去以后又多了件需要头痛的事情了呢。”
他垂头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看那昏迷的男子,随手将他放倒在地上就慢慢踱了出来。阴影从他身上缓缓退去,光芒从脚底开始一寸一寸上移,依次露出他修长的双腿,带了些褶皱的白衬衫和西装下摆,最后定格在那头柔软蓬松的棕发上。
那一瞬间,光芒像是突然大盛,象牙白的细碎光斑倏忽从那片棕色上跳过去,底下是他含笑的眉眼,温润的瞳仁里仿佛盈满了清澈的水光。
浑身冷不防一个激灵,不远处鼎沸的人声终于再一次闯入耳中。脸上的温度一下子烧起来,我想要后退,双腿却一动都动不起来。
我眼睁睁看着g田走到面前,小心抓起我的手将挎包放进我手心,声音轻柔得好像生怕打破什么:“下次要小心点。”
视线始终无法从他脸上移开,我也不明白自己突然间哪来的勇气,现在竟反而能够这么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了。
他似乎也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微别开脸,空着的那只手习惯性抓了下脸颊:“嗯……我到的时候刚好看到,所以就直接绕过来在这里堵他了。”顿了一下,目光又移回来,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你没事吧?”
我眨了下眼,感受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上不住传来温厚暖意,指尖一颤,瞬间回过神来,急忙要把手从他掌心中抽出:“……你为什么要来罗马?!”
他猛地怔了下,但手中的力道却不自觉又大了点。那双棕色的眸定定望着我,里面的光芒突地一闪:“如果我不过来的话,等你回去的时候一定什么都无法挽回了。”说着,顿了顿,轻轻吐出一句,“对不起……”
我感觉到自己的瞳孔一阵收缩,不由低下头来茫然看了眼被他握住的右手,挑着唇角笑起来,心底却仿佛有冷风穿过:“怎么又无缘无故地道歉了……还是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但我现在还不知道所以提前来道歉?”
他的掌心不住收缩,顿了一下,宽大的手翻过来,紧接着便将我整只手都包在了里面。我浑身一僵,整颗心都像是悬了起来,一边带着无法忽视的忐忑,另一边却陡然跃上股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喜悦。
心跳仿佛毫无预兆地就停止了,我睁大了眼,忍不住摒住呼吸,四肢不知道是真的冰冷僵硬还是已经灼热到了感觉不出任何温度。
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我实在反应不过来,一片混沌的脑子里好像所有零件都在一瞬间生了锈,无论如何都不肯运作。只有他清润的声音一直穿透耳边阵阵嗡鸣,坚定地敲击在心脏上:“刚才在电话里冲你发了脾气很抱歉,还有……我……我竟然一直都没有察觉到你的心意……对不起。”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意识里忽然闪过一丝什么,我还没抓住它,自己的声音已经在耳畔响起,语调却是从来没有过的针锋相对:“你果然知道了……”视线一眨不眨落在相合的手掌上,他没有动,我也动不了,脑袋却一下子清明起来,“是你自己发现的?还是谁告诉你的?但是真可惜,同情什么的……我不需要哦。”
感情这种东西是绝对无法施舍的。即使真的可以,最后也无法完好如初。
与其用这样苟延残喘的方式维系彼此的关系,还不如破罐子破摔。
我动了动嘴唇,刚想开口,却听见g田在头顶上方苦笑了一下,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果然……你总是这样,只要认定了一件事情就一头钻进去怎么都拉不回来了。明明我……”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停顿在这里,也不知是酝酿着什么,许久都没有开口。
我像是明白了,却又怎么都想不出来究竟明白了什么,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脑袋终于彻底混乱:“你到底想说什么……”
闭上眼,夜风正从巷子里穿过,呼呼的风声中带着往来的人声车声乐曲声。站在面前的人突然向前走了一步,原本还很浅淡的清爽气息顿时浓烈起来:“我……”我听见他使劲抓着头发,支支吾吾憋出几个音节但始终无法凑成一句意义完整的话,“我不知道……不对,我是想说,那个……”
最后他长叹了口气,声音极轻极轻,一下子就散开在风中,“虽然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百分之百地确定千寻さん对我究竟是怎样的感觉,但有句话无论如何都想要告诉你——
我对你并不仅仅只有朋友之间或者后辈对前辈的喜欢。”
这一瞬间,清风突然大起来。肩头的长发迎着风扬起,扑鼻而来的是他身上再熟悉不过的气味。不知落在了哪里的心脏冷不防剧烈收缩,近乎抽搐地颤抖起来。
我整个人也忍不住抖了一下,顿时再一次睁大了眼,眸子里一下子干涩得厉害。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喜欢上的男子。就在刚才,他说,他对我的感情绝不是那些单纯的喜欢。
我能不能理解为——他对我的“喜欢”就是我说的那种“喜欢”呢?
“之前在电话里,虽然一直很担心,但听见你对我生气发火,突然就很高兴……”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低头笑了笑,“我一直以为你只会对γ先生撒娇……是不是很可笑?”
我很想摇头,很想大声告诉他“不是那样的!”却动不起来,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继续缓缓说着,每一个字、每一个词似乎都在流淌着静谧的温柔,“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我对千寻さん来说……也是特别的呢?”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大概是被吓倒了,傻傻盯着他看了很久,反应过来的时候瞬间烧红了脸。嘴唇开合了几下,却不知为什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低着头一眨不眨盯着面前他纯白的衬衫下摆,过了很久,终于下意识捂住嘴,点了下头。
他是说真的吗?
可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为什么会完全没有发觉呢?
是我真的已经迟钝到了这个地步?还是g田他掩饰得太好?
……不,都不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性。
我突然发现,我似乎始终都没有好好努力过。
所有事情都是那样,好的接受,坏的不能逃避就改变自己去接受,却没有想过哪些东西只要争取一下自己也是可以做到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能让自己自信一点。
也许是不想在抱持希望之后面临失败,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我竟然一直都理所当然地觉得,g田该是只把我当作普通的朋友。
浑身都在发软,脑子里嗡嗡一片响得更加厉害。我颤抖着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他衣襟:“ne,能不能……说得更清楚点?”他愣了愣,身体一僵。我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紧张得话都不会说。他晶亮的双眸在光影中熠熠生辉,一张脸几乎红透,“……怎么办,我太笨了,你不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我好像怎么都不能相信似的……”
面前的青年陡然默了一瞬,脸上的红晕却愈发明显。g田轻轻弯起眼角,仿佛终于松了口气。他垂头久久凝视着我,最后很慢很慢地抬起双臂,小心翼翼地将我圈入怀中。
“我们在一起可以吗?”顿了一下,最后那几个音节仿若带了叹息,“千寻。”
他擂鼓般剧烈的心跳声一下子清晰起来,那么近,就像是我自己的一样。我紧紧抓着他衣服,抵在他胸前的脸颊滚烫得好像马上会蒸干,说出来的话轻若蚊蚋,丝毫没有底气,“可是……我比你大了两岁……”
他低低笑着,震动的胸腔里有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愉悦:“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叫‘忘记了’……”我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可现在好像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心底的满足正一点一点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来。
我该怎么回答他……一直以来的心情为什么怎么都找不到语言来表达呢?
“太狡猾了,明明知道我不会拒绝……”迟疑了一下,我终于鼓起勇气,双手攀上他的背脊,紧紧回抱住他。
“好きだ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