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甚至都找不到这个“冲动”开始的源头。我似乎总是这样,总要等到话都出了口才后知后觉地开始考虑这句话到底能不能说。
这样一点也不好。
任何人之间都是需要保持距离的,有些话可以说,而有些话却会是永远的禁忌。我明白这一点,却难以做到。
外面一片静默。耳边只剩下滴滴答答的水声,白色雾气将门口遮掩得朦朦胧胧。要不是玻璃上还映着那团黑影,我几乎都要以为g田已经被我吓跑了。
心里有些慌乱,我不知道该怎样弥补刚才的冒失,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这时,青年的声音略带迟疑地响起:“那个……”脚步一顿,我有些被吓到,一时没能接上话。不过他似乎也没有那个意思,紧接着继续道,“可以……到门口来吗?”
我愣住,条件反射地“啊?”了声。g田一听,立马有些慌张地解释道:“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近一点可以听得清楚点!我不会偷看的!不对!那个……啊啊……越解释越糟糕了……”
说话的声音里面隐约还夹杂着猛抓头发的响动。脑海里很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他站在外面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我一时没有忍住,竟一下子笑出声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口。
那边的动静顿时又小下去,我只听到一阵衣料摩挲的响动,随即便是青年低缓柔和的话语:“那个……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竟然给千寻さん带来了这样的困扰,但是仔细考虑一下,就会想,‘千寻さん一定也抱着和我相似的心情吧’……突然就这样觉得。”
听声音,他大概正背靠着浴室门。那一字一句虽然隔着这门板,但仍旧好似从山巅上潺潺流下的蜿蜒溪水,带着点点笑意,清澈如初,“那些事情并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说法,我很乐意可以这样去做。所以,谢谢你,千寻さん。还有——”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像是在踌躇着什么一般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我有些疑惑,不由站得离门口又更近了点。
尽管他并没有明说“那些事情”究竟指的是什么,不过很奇怪的,我想我大概是明白了。
他说他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那么我们都只是在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已。并没有所谓的“责任”,也不是必须的“义务”,只是因为自己本身的意愿而已。
——能够这样做,真的很好。
——你不需要有任何的回应,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但是,能够被接受、被感激,怎么想都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恍惚间,竟陡然轻松了不少。
我酝酿了一下心里的想法,考虑着应该说些什么。就在手指下意识触上磨砂玻璃的那个瞬间,一个极低极低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原谅你。”
指尖蓦地一滑,一阵滑腻的摩擦声顿时从掌心底下“刺啦”一下掠过去。g田顿了顿,声音很快又恢复如常:“那个……这样说感觉好奇怪,千寻さん就算当作没有听见也没关系的。”
什么啊……哪有人会像你这样说的……
好不容易斟酌好的那些话全部都不知跑到了哪里。我总觉得它们应该还在我脑袋里,只可惜现在的大脑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像是变成了一大团棉絮。不过那棉絮大概刚晒过一天的太阳,暖烘烘的,感觉一点也不坏。
我叹了口气,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咧出一个上扬的弧度:“真可惜,我还是听到了呢~”将手掌覆在玻璃门板上,我一眨不眨地看着氤氲雾气从掌心下悄然散开,说话的声音不知不觉就低下去。耳畔只剩下寂静,水流声也早已不甚分明。
“嗯。”我闭上眼,将额头贴上冰凉的玻璃,“我也是,g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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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终于在这样的平静无波中过去了。
一觉醒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灿烂的金色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摇摇晃晃落进室内。细小的尘埃在那一簇光芒中纷纷扬扬,带起几点转瞬即逝的银白星光。
我揉了揉眼睛,一边慢腾腾地从床上坐起,一边无意识环顾四周。房中的暖气大概开得有些高,即使是十二月的早晨依旧带着一股暖意。周围陌生的景象令大脑一点点清醒起来,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这才有气无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上地面。
其实昨天晚上并没有在这里留宿的打算,可等我准备回去的时候,却发现外面的雨下得比傍晚来之前不知激烈了多少倍。
那么大的雨势,就像是要把西西里浓重的夜色一口气冲刷干净似的。雨珠连成巨大的幕布,层层叠叠向着远处蔓延,将前方的景象毫不留情地阻隔在另一边,切割成支离破碎的残影。
于是我只好留了下来。
没想到才不过一夜,那喧哗磅礴的大雨竟像是瞬间消失了踪影,一下子就开出了这样绚烂的阳光。
我看着窗外抓了抓头发,一转头就看到g田正端着一盘吐司从厨房走出来。他应该没有看到我,小心翼翼注意着手里那叠刚烤好的面包,将它们轻轻放在餐桌中央。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他突然勾唇笑了下,随即挠了挠脸颊,直起身来。
我看见他柔软的刘海从额前轻巧滑过,那双清澈的棕眸微微一颤,紧接着,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我眼中。
有微弱的清风从中间淌开,金色的光芒从他发尖上倏忽跃过去,g田顿了顿,一下子弯着眼角笑起来:“早安,千寻さん。”
我站在楼梯上愣了好几秒,突然反应过来:“啊!早安!”视线落在他刚刚拿出来的吐司上,桌上原本已经放了两杯热腾腾的牛奶,我眨眨眼,又看向他,“这就是早饭吗?”
g田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低下头笑了笑:“嗯,只有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千寻さん喜不喜欢……”
“我平时也这么解决早饭,所以倒是无所谓……”我拨了拨有些过长的刘海,从楼梯上走下去,“不过,难得的周末,还是想要吃得稍微好点的。”顿了一下,我走到他面前,下意识看了眼厨房,“有鸡蛋吗?”
“鸡蛋?”g田微微吃了一惊,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冰箱里有。”
我略一思索,顺手将身上这件大衬衫的袖口撩至手肘:“帮我拿两个出来吧,我……对了,你喜欢吃煎蛋吗?”
g田动作一顿,保持着半开冰箱门的动作转过头来。温厚的目光缓缓落在我脸上,随即一点点溢出晶亮的光芒:“嗯!”
看他这副期待的表情,我突然有些底气不足:“那个,事先说明,我的料理水平也就仅仅处于‘不会吃死人’这种低水准而已……”
“没有关系。”他合上冰箱门,将鸡蛋放进我掌心,那上面还带着温凉的余热,“拜托千寻さん了~”
煎蛋工序简单,很快就搞定了。虽然自我感觉这是我这段时期的正常水准,不过也不知道g田的口味是不是和我一样。
早饭之后,我趁着天气不错便将昨晚在洗衣机里都洗好了的衣服晾到室外的院子里,然后就拿出带来的文件边坐在院边的地板上边晒太阳边看。而昨晚害我不得不在这里留宿的罪魁祸首小京巴,也懒洋洋地趴在我身边打呵欠。
第一页还没看完,肩膀上突然一重,我条件反射地看过去,一件黑色大衣稳稳落在我身上,阳光和灰尘的气味顿时扑面而来。
“谢谢。唔,话说……那个煎蛋的味道果然不怎么样吧?”
我抬起头,g田正端着两杯热茶站在边上。微笑的时候,他前额的碎发总会随着阳光轻盈跳动。他弯腰将茶递给我,自己也随意在旁边坐下:“没有这回事,很不错哦~”
“你就不用安慰我了……”我叹了口气,接过他手里的热茶,顺手把放在腿上浏览的文件又翻了一页过去,“真难为你了。”
说起来,原本还没有发现,但留心观察了一下,g田这幢别墅的布局和他在日本的家隐隐约约有着多少相似。
不是室内装饰方面的相同,也并非房间布置上的一致,甚至这栋房子根本算不上日式的格局,可不知为什么,它就是会让我有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就好像在入口庭院和别墅的关系处理上,这个架空地板很轻易地就让我想起去年冬天坐在g田家客厅门外时阳光洒在身上的感觉。微风中还带着冰雪的凉意,鼻尖却似乎已经能嗅到春天初绽的树叶香气了。
“g田,我一直有个问题,但是又不知道该不该问……”
闻言,身边的男子疑惑地“嗯?”了一声,转头看着我,脸上依旧是暖洋洋的笑意:“是什么?”
我迟疑着,虽然明白以我的立场问这个问题确实有多管闲事的嫌疑,但如果不问又始终觉得放心不下。这样想着,我不由自主低下头,杯中有袅袅蒸气浮上来,底下的棕绿色茶水在我掌心晃动了一下,泛起微弱涟漪:“你年末回家,应该会遇见京子さん吧?没有……关系吗?”
我知道这样直接的指出真的很残忍,可是,你做好准备了吗g田?
周围一下子变得异常寂静。我顿时紧张起来,抓着杯子的手掌下意识收拢,“那个……如果不想说的话就不要说了,我就是问问而已。”
“没有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耳边的声音仍然淡泊宁静,甚至还带着如常的笑意。我有些意外,不自觉抬头,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青年干净到毫无杂质的瞳仁里像是盈满了碎裂的阳光,完完全全都是真诚。
他笑了下,很快别开视线:“要真说不在意大概也不太可能吧……但是早就已经决定了,我也想得很清楚了——现在的京子ちゃん和我,只能是朋友。”许是被阳光刺到了眼睛,他虚了虚双眸,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松动。
我不觉摸了下鼻尖,莫名其妙感到一阵心虚。可若说是心虚,又好像有着微妙的差异。
于是我轻咳一声,正想着是不是该及时转移话题,g田又接着道:“说起来,千寻さん不冷吗?”
“嗯?”我不解地挑起眉看他,他笑着指了指我,半是叹息半是责怪地道:“竟然就穿着衬衫坐在外面,你真的很不会照顾自己呢……”
“哪……哪有!”我立马条件反射地反驳,但脸上还是不由自主烧起来,“我一个人的时候绝对有好好照顾自己的!”
“是!是!”大概是我的反应有些太激烈了,g田急忙摆摆手,好笑地将我按回原位,“我知道了,不要激动啊~千寻さん”
我窘迫地坐回去,忍不住小声嘀咕:“aria就算了,我可不想被你这么说。”话虽如此,但能够被人这样关心着,无论怎么想都是一件万分美好的事情。
而更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些会关心我的人面前,即使我莽莽撞撞地说话也不会被讨厌。好比aria,好比flora。好比——
g田。
晨风静悄悄地从街道上涌进庭院,阳光耀眼到泛起白色光斑。我敛起眼睑,将被吹乱的碎发拢到耳后,慢悠悠抬起头来冲他笑:“能够认识你真好。”
话音刚落,青年的表情竟不易察觉地顿了下。他琥珀般的瞳仁里隐隐约约倒映出什么,但我还没看清楚,g田突然猛地别开了脸。
他垂下脑袋,一动不动专注于手中的茶杯,良久才憋出极轻极轻的一个音节:“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