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懂事起便明白,这世上,除了双亲无人敢接近他。而打破这一定律的,是一个叫席恬的男孩。
父后说,席恬身上有“黑瞳”,不惧你的体毒。
因此,他第一眼见到席恬,便认定他为自己的另一半。
但,这是十六年前的天真了。
“席曜,大婚之日一个人跑到这来喝闷酒?”毓华斋内,一室清冷。自从太上皇与衷帝后携手归隐后,这毓华斋便冷清了下来,宫里人都知道,当今圣上闲暇便会来,而他的好友知道,他孤独时也会来这。
门外的热闹喜庆似乎与他无关,席曜已经喝了上十坛的佳酿,面色酡红,眼神迷离。来人啧了一声,这小子,继承了他父皇姣好的容貌和他父后凌冽的气质,深得他的欢心。
“喂,你说,那人三年守孝之期过了吧?朕的大婚他会来吧?”
三年前,他登基为皇,大赦天下,父皇父后双双归隐。
三年前,御亲王驾鹤仙去,其子珞亲王席恬守孝三年。
于是,那封召去珞亲王进京面圣的圣旨便尘封了在角落里。席曜忍耐了三年,三年后,皇后都迎娶了,只期望在这之前,能够见到那人一面。
“那年我跟他分开才十四了,这么多年了,他会变成怎么样呢?”席曜捏碎手中的酒坛,呢喃着,“钟漓啊,这么多年他一直躲着我却乐意见凤曦,他就那么讨厌我?”
钟漓微微弯下身,轻柔地掰开他的手指,他有戴手套的习惯,得以触碰席曜。他沉声道:“席曜,我将小迪嫁于你,就不许你负她。”
席曜哈哈一笑:“钟漓,我是毒魔,今生注定不能碰她,怎能不负?”
钟漓道:“待她好,不许让她伤心,否则我中天国,倾全国之力也要踏平西瀚!”
啧。
席曜内心不屑地哼了声,中天和西瀚隔着几个国呢,除非从海那一边打过来,否则,休想通过北殇昭云风雷打到他的西瀚。
他打了一个哈欠,当初到底怎么就答应娶钟迪呢?那丫头身材四平八稳,别说他不能碰,就是能碰也不想碰啊!
“钟漓,你认识我这么多年,还不知我爱的是谁?”
席恬。
那个在记忆中美化了无数次的少年,如今长成什么样呢?想想便充满期待。
钟漓瞟他一眼:“可他对凤曦有好感,而且,记忆总是美好的。现在的席恬是你的敌人。”
席曜自负道:“那又何惧?”
钟漓特想踩扁这张嚣张的脸,手举起来,最后却是落在他的头上,尽情□□:“席曜,你还是个孩子。”
“……”席曜不满地盯着比他大上几岁的钟漓,冷道,“大叔,放手。”这位权势倾天的大爷总拿他当小孩,而他,早从流着鼻涕的小太子进化到了九五至尊。
面前的新娘如花似玉,却一点也不能引起他的兴致。揭了盖头该是喝交杯酒的时候了,席曜却独自拿起酒坐在桌边喝下,然后无聊地盯着烛火发呆。
新娘气呼呼地瞪着席曜。席曜将她彻底无视。忽闻一阵悠扬的笛音,二人俱是一愣,钟迪兴奋地站起来,惊呼道:“是哥哥吹的!”
这大半夜,钟漓吹一首曲子传得人尽皆知,莫非是传说中的闹洞房?
总之,席曜坐了一会便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走出太和殿。
钟漓以此曲引他,必有用意。
顺着笛音走去,夜风飕飕,席曜穿着吉服倒也不觉得冷,据说他还是胎儿时期,父后受了重创,导致他出生时身体柔弱,小时候常生病,都是双亲日夜守在床头照料的。这些都是伍公公说的,七老八十的人了,谈起这些往事却如数珍珠,听得他很烦。
越近毓华斋,笛音越清晰,想是钟漓是在毓华斋里吹的曲。毓华斋于他是最特殊的存在,他从小就睡在这里,与父后相伴。他还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席恬。
钟漓的曲子缠绵哀伤,不适合在这样良辰夜吹奏,却意外地触动席曜某根心弦,今天他似乎变得格外多愁善感,实在与他平日的跋扈霸道做派不符。
走到毓华斋门口,欲要推门而进,一双手同时伸向大门,莹白如玉,柔若无骨。两只手不小心碰触在一起,忘了弹开。
席曜怔怔望着那只手,想起记忆中也有这样一双棉花般柔软的手捏着他的脸温柔地道:“席曜,你再喊我小恬恬我翻脸了!”
向上一望,那人微微垂着眼,眼角瞟他一眼,微微一笑:“微臣参见陛下。”却不下跪行礼,傲慢得丝毫不将他这位皇帝放在眼里。
席曜屏住呼吸盯着近在咫尺的人物,缠绕的笛声顿时听不见了,眼底只容得下这张精致秀逸的脸庞。变了,又似乎没变。还是那么美,宛若天人。
“席恬?”
席恬低垂着眉,温顺笑道:“陛下,微臣赶在明晨之前进宫了。”
“你早就来了?”
“是。”
狂妄地坦诚。
“为何不见朕?”
“微臣身体抱恙,恐惊了圣驾。”
席曜冷哼一声:“那又为何进宫?”
“惊闻故人的曲子。”席恬叹了一声,“敢问吹奏此曲的可是中天的离王钟漓?”
“除了他还会有谁?”敢在皇帝的新婚之夜追惨绝人寰的催命曲,钟漓啊,你这是存心跟我作对?
二人双双进屋,钟漓内力深厚,这曲音连远在宫外的席曜都闻到。这曲子成功地让分离了九年的二人重新相遇。
钟漓满意地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他面前,虽然是劈头就呵斥:“钟漓,你知不知你这曲子听多了会死人的?”
钟漓道:“这仅对功力深厚心术不正者有效,陛下,敢问您属于何者?”
席曜哼了一声,估计是属于后者。心思紊乱定力不够的人听了钟漓的索魂曲那真的会走火入魔,心神混乱。
“陛下新婚之日,不陪着美娇娘跑钟某这是为何?”钟漓调笑着,“还有珞亲王殿下,这大内禁宫,岂是一个外臣说来就来的?”
席恬在进宫时早料到可能会碰到席曜,可还是来了,你说为什么?因为……想来就来了。
想看看,当年缠他缠得紧,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的小太子现今何模样,对他又是何感觉。
可意外的,席曜见到他后平静自若,甚至是近乎冷漠无情了。原来,他自作多情了。
二人的再遇太过波澜不惊,没有激起一丝丝的涟漪,如同席恬的眼眸,淡然平静得让席曜的心骤然缩紧。为什么?可以如此平淡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亦或一个多年不见的好友。
而他呢?冰霜覆盖的眸子下是炽热燃烧的火热,可是,他必须掩饰,不能示弱。一旦认真,就输了。他和席恬,早已不是简单的太子与质子的关系。
旁观者如钟漓看着平静的两人只想感叹:若凤曦在,可以凑一桌麻将了。可惜啊,他费尽心思才引得二人在如此良辰吉时相见,二人却未作出什么出格的事,甚至是擦出一点火花,真是让他大大失望。
名震天下的中天国离王也有无聊的时候,含笑望向还在对视的二人,他干咳一声,提醒自己的存在:“席曜,席恬,你们……要不要找个地方喝杯小酒,我再叫人来两盘小菜?”
席曜冷冷看他:“你当这是酒馆哪?”
纵然他此刻的心情是翻江倒海的汹涌起伏,但自制力让他不允许有任何的失态。
席恬闻言一怔,“你变了。”变得冷了,凶了,跟传言中的一样,凶恶暴戾,性情反复,阴晴不定,记忆中恶心地喊他小恬恬的太子上哪去呢?
现在的他,不会再这么喊他了吧。
自嘲地笑笑:“陛下,想要叙旧么?”
想。面上却矜持道:“朕今晚累了,改明吧。”改明,你以珞亲王的身份进宫,你我再好好一叙!“今晚,朕当没见过你。”转身,离开。
爱慕归爱慕,席曜绝不允许自己的威严受到一丝侵犯。
愕然看着席曜决绝的背影,席恬释然一笑。
钟漓叹道:“席恬,你对席曜的吸引力不够了。”
“那又如何?”他从来没想过要看自身的吸引力夺得他想要的东西。“不过,相当棘手哪。”
钟漓嗤道:“你父王都没得到的东西,你何必执着?”
席恬对他笑道,煞是妖娆,叫人看了心神动摇,难以招架。“钟漓,可我们是伙伴,不是么?”
钟漓朗声一笑:“我跟席曜也是伙伴哟。”
席恬眼神一冷:“但他可不会将江山交予你。”
他要的是什么?不过是从席曜手里夺回他爹一生执着最后却放弃的东西。至于用何种手段,夺得后如何处置那并不重要。江山得来不易,拱手相让却也不是不舍得的。
钟漓靠近他一步,二人本就靠得近,这一步让彼此几乎贴近,居高临下地望他,钟漓试问道:“席恬,你对席曜当真一点感情也无?”
“离王你以为呢?我喜欢谁难道你不清楚?”席恬抬眸冷淡地对上他。
“可你却是他唯一能接近的人呢。”钟漓摘下自己的手套,让五指接触冰凉的空气,伸张舒展,“毒皇啊。呵,席恬,那样的宝贝你当真舍得杀害?”
席恬哼了一声:“当然不舍,来日他若成为阶下囚,咱么也要好好锁着,困着不是?”
“别忘了,他还有一对天下无双的双亲。”
那是席恬心中的一根刺,相比起他,席曜太过幸福。
“席曜的事,他们不会再管了。”跟他们相处那么多年,席恬也摸清了他们的脾性,“席曜的人生,他们不会再插手了。”
洞房花烛夜丢下新娘一个人就跑似乎不太好,尽管只是政治婚姻,那女子自己也不能碰,但毕竟是一国之后,不能冷落了。意识到这点,本想一个人清静的席曜又回去太和殿。
满脑子都是席恬的英姿,席恬的笑容,席恬的声音,席恬席恬……执着了十六年,思念了九年,又会纠缠多少年呢?
“喂,你走不走?”
“可是……”
“那个皇帝快要回来了,我不想惹麻烦,你不走我就走。”
低哑略带稚气的声音很特别,他的新娘房中多了一个神秘的人物。
钟迪喊住来人:“等等,我走!”
走?
开玩笑,新婚之夜,国母跟人跑了,他还要不要混了?!
席曜推门而进,冰冷地看向这对奸夫□□,却意外地看到一双更冷的眼神。
“被发现了啊……那,抱歉了……”
席曜从小练武,虽然由于玩物丧志,以至于武功还没他父皇一半高,但水平也绝对不低,但在神秘来客面前,犹如三岁小孩对上大人,毫无招架之力。
当他的身体失去知觉时,只有不好的预感——西瀚,要乱。
他的身体浸淫在冷水里,浑身无痛无感,没有知觉。睁开眼,席恬温柔地看他:“陛下,您醒呢?”
席曜□□了一声:“席恬?怎么会是你?”
他没想到两人再见会是这般情景。
“陛下遇刺,呃,那个人你还记得么?他是中天的在逃犯,武功路数诡异,杀人不眨眼,竟敢连陛下都伤害。”
“那他人呢?”
席恬低声道:“逃了,并且掳走了娘娘。”
掳走?席曜冷笑道:“席恬,朕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浑身无力,一点知觉都没有?
“那歹人不知在陛下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御医们都束手无策。”席恬将他抱出水面,“陛下身体抱恙,就由微臣来服侍陛下吧。”
大冬天的给他洗冷水澡?好一个服侍!
席曜冷道:“朕的一切是不是也由爱卿代劳呢?”
席恬弯眼一眼:“陛下,微臣也是无奈之举。”
“朕没傻。”
“陛下,微臣还有一事相告。”
“说。”
“那歹人还‘掳走’了陛下。你说,微臣该如何是好?”
席曜闭上眼,突然想笑,父皇的忠告是正确的,席恬狼子野心,不得不防。可他还是大意了。
“席恬。”
“陛下,您以前不是这么叫我。”
“……你想听?”
“不想。”席恬看他,“不过,挺怀念。”
可是,席曜道:“可我却觉得,那个时候的我是最傻最蠢的。”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席恬对他的真心并不重要,但他最恨的是,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