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新听闻那画者居然也在,就走到店主身旁,放眼朝里屋望过去。
屋子不大,摆放的全是绘画工具,地上还有一些半成品,虽然繁杂但还算整齐。
靠窗的地方站了个人,正伏在一张方桌上,右手执羊毛排扫插入桌子的右前方浆水中,然后提起,向桌面上的宣纸扫去。
店主解释:
“这是裱画的第一道工序,叫‘托底’。你等等,乔弄画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
林新不说话。
这个人他已经见过两回,两回都被他震撼过,总忍不住多看几眼,但怎么也比不上现在这样细致专心,沉默作画的样子更震撼。
阳光一点也不过激,温和地照进来,洒在他身上,把他脸部的轮廓映衬地更加柔和,浑身散着微光一般。他身上披了件极普通的白色工作服,略微沾了几分颜色,还是好看。
本来林新不确定他有中国血统的,现在已经彻底肯定。
他站在门口继续看,直到那个人放下笔,远远地望过来:
“怎么了?”很平淡的语气,在看到林新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情绪,很快又隐去了。
“这位年轻人要买你外面那幅画,我做不了主,叫他来问你。”
林新想了半天,才说:
“又见面了。”
乔抑声那时候想的是,到底他让人跟踪林新,还是林新跟踪了他。
他淡淡笑了:
“王师傅说的不错,那画我不卖。店里好画很多,没必要买那幅,很多地方都处理得糟糕。”
林新有些吃惊,没回他的话,反而问:
“我没想到,你还是北京人,以前在北京生活了很长时间吧?”
乔抑声没想到他问这话,答他:
“很久之前的事了,我自己都记不清。你还能听出京味吗?”
“不那么明显,但还能听得出。人走到哪里,以前的很多习惯也是没法改的,植到身体里一样,拔不出来的。”
乔抑声听他说话,都是新鲜话,从来不会有人对他说。
小时候在北京,他就少言寡语,听到的大多是嘲讽奚落。后来到了美国,一开始腥风血雨,渐渐地他最常说的是各种各样的命令,别人回他的,归结起来也只有“是”或“不是”,像这样面对面和别人用母语交谈,听别人一句肺腑之言,实在是少之又少。
乔抑声慢慢走过来,看他一眼,笑着问:
“那幅画你真心想买?”
林新愣了愣,知道是他画的,就已经不抱什么想法了,虽然不知道对方的底细,但两回见面,给他唯一的信息就是,这个人不好惹。
然而他现在问出这样的话,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林新不想违心,就点头应他:
“我想买。”
“那好,咱们出去谈,不要妨碍王师傅做生意。”
说完看他利落地脱掉了披在身上的工作服,轻轻放在椅背上,又将才开始裱的画挂好,托店主照管。一切妥当之后,走到他身边:
“走吧。”
两人出了门,林新跟着他走,在小街的尽头找到一家咖啡厅,靠近中午,店里人不多,悠扬静谧的小调环绕四周。林新捡了个靠窗的位置,两人坐下了。
各点了一杯咖啡,乔抑声喝了一口,问他:
“你怎么会选中我那幅画?”
林新摇头:
“我也说不上来,看到的第一眼就很喜欢,我不懂画的。”
“你是北京人?”
“对,土生土长的,后来读大学,忙工作,就四处飘荡了。”
乔抑声忽然问他:
“你不饿吗?”
林新又濯了一口咖啡,答道:
“我不知道你能给我多少时间。”
乔抑声朝老板招招手,又各点了一客牛排,一份浓汤。林新笑了,这是打算长谈。
林新不时抬头,他家世好,见到的名流贵族无数,个个矜贵优雅,但像乔抑声这样,一举一动,眉眼神态皆是风流的人,实在难得一见,总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昨天在酒店外,隐隐见他深不可测地站在人后,一句话也不说,神色淡漠;刚才在画室,看他专注细致,一笔一划慢慢勾勒,一身白衣上的斑斑点点简直把他拉下神坛,化身成人,和无数画师一样,原来他心中也是有物的;现在用餐,他把刀叉用得这样极致,林新觉得优雅从容也不能描绘完全。
“画我是不卖的,那幅我特别喜欢。”乔抑声停下手中的刀叉,望向林新。
林新喝了口浓汤,点头:
“你的画,你怎么决定都成。我喜欢那种强烈的对比,就像一个人有两种性格,但是又衔接得很自然,热烈磅礴的太阳和静谧安逸的村野,我都很喜欢。”
乔抑声半天没说话,林新不知道他什么想法,也不再开口,瞬间四周就陷入沉默,刀叉落入盘子的轻微响动都触目惊心。
“画虽然不卖,但可以送,我自己的画,自己裱起来挂了欣赏也没意思,难得你喜欢,就送你好了。”
他这一番话是林新始料不及的,错愕地愣在原地,不知要作何反应。
“北京现在变化大吗?”
林新实在要赞他思维跳跃了,只能答他:
“大得很,好多地方都拆了,现在兜着整个北京城,四合院也难找了,物以稀为贵,简直是天价。城市发展的特别快,高楼大厦跟不要钱似的盖,一座又一座。怎么,你好多年没回去了吗?”
“十多年了。以前在北京就学过一段时间的国画,后来到了美国,事情忙,没时间顾上,闲下来好久,才发现那么个地方,跟小时候学画的环境居然有几分相似,而且也能学到东西。”
林新咬了口牛排,然后表示同意:
“我也最不喜欢类似展览厅的大画馆,花里胡哨的,理论知识说得太多,真正做起来就差远了,还是小画坊有味道,又地道。”
乔抑声问他:
“你是华侨?或者只是过来探亲旅游?”
林新摇头:
“来美国出差而已,后天的机票,就要走了。”
“事情办好了?”
“不提了,很不顺,对方太难缠,只好再赶下一站。”
乔抑声微笑:
“我回去把画裱一下再给你,明天吧,明天晚上应该可以完工。”
“那好,无功不受禄,明晚我请你吃饭,算是答谢。”
乔抑声点头:
“到时候我去希尔顿找你,破费了。”
林新向咖啡厅侍者要了纸笔,先低下头写了一通,撕下来交给乔抑声: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24小时都开机。”
乔抑声接过笔,也迅速写下了自己的号码和电子邮箱地址。
林新接过去看了一眼,就认真说道:
“你不愧是学国画的,书法也好,我没带名片,不然得把那张纸条收回来,免得丢人。”
又仔细看了看,念出来:
“乔-抑-声?”
对方点头,望着他。
“这名字很有意思。”
“怎么说?”乔抑声靠近他,等他解释。
“跟张恨水先生的笔名有异曲同工之妙,从白居易的《琵琶行》里劫来的?”
乔抑声禁不住笑了两声,说:
“我很早就来了美国,中国文学并不精通,可能只是中小学生的水平,会说会写而已,你说的那些我不了解。”桌下的手却交迭在一起,骨节处微微泛白。
林新将纸条小心折好,放进上衣口袋里,又说:
“你国画很有意境,我是真心喜欢。刚才只是揣摩玩笑,不要在意。”
两个人谈了一阵,看时间不早,就告了别,各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