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待圆真走远,正欲长身向三僧诉说,突觉身周气流略有异状,一惊之下当即推开赵敏,且着地滚开,只觉两条长物从脸上横掠而过,相距不逾半尺,去势奇急,却是绝无劲风,正是两条黑索。
赵敏借着张无忌的力道顺势滚了两圈倚在一株树后,却见张无忌滚出丈余,又是一条黑索向他胸口点到,那黑索化成一条笔直的兵刃,如长矛,如杆棒,疾刺而至,同时另外两条黑索也从他身后缠来,她先前见昆仑派四大高手转瞬间便命丧三条黑索之下,便知这三件奇异兵刃厉害之极,不禁出口惊呼,“仔细身后!”
张无忌“啊”了一声,左手一翻,抓住当胸点来的那条黑索,正想从旁甩去,突觉那条长索一抖,一股排山的内劲向胸口撞到,便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右手后挥,拨开了从身后袭至的两条黑索,左手乾坤大挪移心法混着九阳神功,一提一送,身随劲起,嗖的一声,身子直冲上天。
正在此时,天空中白光闪耀,三四道闪电齐下,撕裂漆黑的夜,三条黑索便如三条张牙舞爪的墨龙,急升而上,分从三面扑到,赵敏仗着电光,一瞥间已看清三僧容貌,坐在东北角的那僧脸色浓黑,有如生铁,西北角那僧枯黄如槁木,正南方那僧却是脸色惨白如纸。三僧均是面颊深陷,瘦得全无肌肉,黄脸僧人眇了一目。三个老僧五道目光映着闪电,更显得烁然有神。
只听得轰隆几声猛响,几个霹雳连续而至,这天地雷威之震,直是惊心动魄。眼见三根黑索便将卷上身来,张无忌左拨右带,一卷一缠,借着三人的劲力,已将三根黑索卷在一起,这一招却是张三丰所传的太极心法。
三僧反手一抖,三索便即分开,像是长了眼睛般向赵敏的方向袭来,赵敏心头一骇,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左足在一株松树的枝干上一勾,身子已然定住,遮蔽她的古树已被生生劈开,张无忌大惊失色,抢身上前绊住黑索,赵敏却凌身跃起,立于松干,躬身行礼,于轰轰雷震中朗声道:“后学晚辈,明教教主张无忌,拜见三位高僧。”
三条黑索蓦地一抖,便即散开。张无忌莫名地瞧向赵敏,那脸色惨白的老僧森然道:“老衲还道何方高人降临,却原来是魔教的大魔头到了。老衲师兄弟三人坐关数十年,不但不理俗务,连本寺大事也素来不加闻句。不意今日得与魔教主相逢,实是生平之幸。”
赵敏听他左一句“魔头”,右一句“魔教”,显然对明教深恶痛绝,思忖着如何接口,张无忌张嘴正待解释,只听那黄脸眇目的老僧说道:“魔教教主是阳顶天啊,怎会是阁下?”
张无忌抢声道:“阳教主逝世已近三十年。”
那黄脸老僧长叹一声,不再说话,一声惊呼之中,似是蕴藏着无限伤心失望。
白脸僧道:“少侠又是谁?”
张无忌对赵敏摇摇头,上前抱拳道:“晚辈张无忌,方才那位是在下的朋友。”赵敏微微敛起眼帘,听那黄脸僧难过的言行,定是与阳顶天有不寻常的关系,遂道:“大师想必识得阳教主?”
黄脸老僧道:“自然识得。老衲若非识得大英雄阳顶天,何致成为独眼之人?我师兄弟三人,又何必坐这三十余年的枯禅。”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其中所含的沉痛和怨毒却显然既深且巨。
张无忌暗道糟糕,赵敏却无所惧,轻颦浅笑,雷雨中身形愈发楚楚,“大师身为出家之人,按理说早应抛开凡尘俗世,此刻竟对三十年前之事念念不忘,耿耿于怀,敢问是否犯了贪嗔痴的戒条?”
“阿弥陀佛。”黄脸僧唱了句佛号,敛目,“施主所言甚是,坐禅三十年,老衲等仍无法六根清净。张教主,老衲法名渡厄,这位白脸师弟,法名渡劫,这位和黑脸师弟,法名渡难。阳顶天既死,我三人的深仇大怨,只好着落在现任教主身上。我们师侄空见,空性二人又死在贵教手下,你既然来到此地,自是有恃无恐。数十年恩恩怨怨,咱们武功上作一了断便是。”
“大师好不明事理,只听信一面之词,好逞斗狠,怎不怕错杀好人佛祖怪罪?”赵敏出言不逊,张无忌几欲阻止,黄脸僧道:“小施主直言,我等愿闻其详。”
张无忌恐赵敏再加得罪,先道:“晚辈与贵派并无梁子,此来志在营救义父金毛狮王谢逊。空见神僧虽为我义父失手误伤,这中间颇有曲折,至于空性神僧之死,与敝派却是毫无瓜葛。三位大师须得明辨是非才好。”
白脸老僧道:“依你说来,空性为何人所害?”
张无忌皱眉,赵敏见他左右为难,道:“空性神僧是死于朝廷汝阳王府的武士手下。”
渡劫道:“汝阳王府的众武士为何人率领?”
赵敏不卑不亢,应道:“汝阳王之女,邵敏郡主赵敏。”
渡劫道:“我听圆真言道,此女已然和贵教联手作了一路,她叛君叛父,投诚明教,此言是真是假?”他词锋咄咄逼人,一步紧于一步。
张无忌早已汗流浃背,生怕双方言语不和,他疲于应付三人,难护赵敏周全,道:“不错!”瞥见赵敏凤目圆睁,更是心虚,“她……她现下……现下已弃暗投明。”
渡劫朗声道:“杀空见的是金毛狮王谢逊,杀空性的,是魔教的赵敏。这个赵敏更攻破少林寺,将我合寺弟子擒去,最不可饶恕者,竟在本寺十六尊罗汉像上刻以侮辱之言。再加上我师兄的一只眼珠,我三人合起来一百年的枯禅。张教主,这笔账不跟你算,却跟谁算去?”
张无忌长叹一声,心想自己既承认收容赵敏,她以往的过恶,只有一股脑儿的承揽在自己身上,一瞬之间,深深明白了父亲因爱妻昔年罪业而终至自刎的心情。他挺直腰身,道:“三位老禅师既如此说,晚辈无可逃责,一切罪愆,便由晚辈一人承担便是。但我义父伤及空见神僧,内中实有无数苦衷,还请三位老禅师恕过。”
赵敏观他言行,暗自退后一步,沉吟不语。渡厄道:“你凭着甚么,敢来替谢逊说情?难道我师兄弟三人,便杀你不得么?”
“以一敌三,晚辈万万不是三位的对手,请哪一位老禅师赐教?”
渡劫道:“我们单打独斗并无胜你的把握,这等血海深仇,也不能将就江湖规矩了。好魔头,下来领死罢,阿弥陀佛。”他一宣佛号,渡厄,渡难二僧齐声道:“我佛慈悲。”三根黑索倏地飞起,疾向张无忌身上卷去。
三僧不但招数精巧,内劲更是雄厚无比,张无忌初时七成守御,尚有三成攻势,斗到二百余招时,唯有只守不攻,以图自保。
赵敏扬声道:“不可恋战!”
张无忌当下向渡厄急攻三招,待要抢出圈子,不料三条黑索所组成的圈子已如铜墙铁壁,他数次冲击,均被挡回。
赵敏咬唇,张无忌尚有利用价值,若此时死于非命,明教群龙无首,再难与六大派抗衡,她也就丢了挑唆的棋子,急声道:“三位大师,可知圆真为何人?他正是当年外号混元霹雳手的成昆,且早已投入汝阳王府麾下。”
“小施主休得胡言乱语。”渡劫喝道。
赵敏捻着手腕上的佛珠,道:“是非胡言乱语,大师仔细回忆便是,少林百年名寺,若无人里应外合,怎会轻易被人攻下,而明教与少林的恩怨又是谁一直在煽风点火?这最重要的一点,我便是汝阳王府的邵敏郡主,圆真当日是否为我所用,谁会比我更清楚?”
渡厄手上的黑索率先缓了下来,张无忌得意喘息,道:“三位禅师须当知晓,这成昆的师妹,乃是明教教主阳顶天的夫人,成昆一直对师妹有情,因情生妒,终于和明教结下深仇大恨。”当下手上化解三僧来招,嘴里原原本本地述说成昆如何处心积虑摧毁明教,如何与杨夫人私通幽会以致激死阳顶天,如何假醉图奸谢逊之妻,杀其全家,如何逼得谢逊乱杀武林人士,如何拜见空见神僧为师,诱使空见身受谢逊一十三拳,如何失信不出,使空见饮恨而终。
赵敏又道:“晚辈不知阳教主如何与渡厄大师结仇,只怕其中有奸人挑拨是非,此人多半便是圆真,渡厄大师不妨回思往事,印证张教主是否虚言相欺。”
渡厄“嗯”的一声,停索不发,低头沉吟,说道:“那也有些道理,老衲与阳顶天结仇,这成昆为我出了大力,后来他意欲拜老衲为师,老衲向来不收弟子,这才引荐他拜在空见师侄的门下,如此说来,这是他有意安排的了?”
“不仅如此。”赵敏道:“目下他更觊觎少林寺掌门方丈之位,收罗党羽,阴谋秘计,要害空闻大师……”
这句话尚未说毕,突然间隆隆声响,左首斜坡上滚落一块巨大的圆石,冲向三株松树之间。渡厄喝道:“甚么人!”黑索挥动,啪啪两响,击在圆石之上,直打得石屑私舞。圆石后突然窜出一条人影,迅速无伦地扑向赵敏,寒光闪动,一柄短刀刺向她咽喉。
这一下来得突兀之极,张无忌正自全力挡架渡劫,渡难二僧的黑索和拳掌,全没防到竟会有人暗中偷袭,黑暗中只觉风声飒然自身边掠过,失声道:“敏妹小心!”
赵敏危急中身子斜刺向旁射出,嗤的一声响,刀尖已将她胸口的衣服划破一条大缝,只须有毫厘之差,便是开膛破胸之祸,此人一击不中,借着那大石掩身,已滚出三僧黑索的圈子。
赵敏额前背后皆是冷汗,暗道好险,喝道:“成昆恶贼!你数次背叛于我,有种的便与我对质,想杀人灭口么?”赵敏估摸着来人便是圆真,用心险恶一直藏匿着做那隔墙之耳,若非这一番话恐怕还难将他激出。
少林三僧那三条黑索犹如三只大手,伸出去卷住了大石,一回一挥,将那重达千斤的大石抬了起来,直掼出去,成昆却已远远的下山去了。
渡厄道:“当真是圆真么?”
渡难道:“确然是他。”
渡厄慨然,“若非他做贼心虚,何必……”
蓦地里四面八方呼啸连连,扑上七八条人影,当先一人喝道:“少林和尚枉为佛徒,杀害这许多人命,不怕罪孽么?大伙儿齐上!”八个人各挺兵刃,向树间三僧攻了上去。
“看招式套路,乃和数日前死在少林僧手下的青海三剑如出一辙。”赵敏轻声道,张无忌返身至赵敏身边,道:“不错,只是变化精微,劲力雄浑,远在青海三剑之上。”
“呆子,此刻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你还不赶紧去救你义父,愣着作甚?”赵敏嗔道,张无忌幡然醒悟,三僧正与那八人酣战,无人有暇理会他,大好时机。二人低下头来,但见一块大岩石压住地牢之口,只露出一缝,作为谢逊呼吸与传递食物之用。
张无忌当即跪在石旁,双手推住巨石,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劲力到处,巨石缓缓移动,移开到不到一尺,突然间背后风动劲到,渡难挥掌向他背心拍落,张无忌卸劲借力,啪的一声响,背上衣衫碎了一大块,在狂风暴雨之中片片作蝴蝶飞舞,掌力传到巨石之上,隆隆一响,巨石立时又移开尺许。
此时一名黑须老人扑进索圈,以“一指禅”攻向渡难的膻中穴,渡难方才一掌虚耗给张无忌,危急之下,只得右手撤索,金刚伏魔圈已被攻破。
“快去帮那三位大师。”赵敏推了推张无忌,悄声道,“若他三人落败,那八个人的目标必然是你义父,以一敌八,你更无胜算。”
突然之间,那条摔在地上的黑索索头昂起,便如一条假死的毒蛇,忽的反噬,呼啸而出,三僧大喜,金刚伏魔圈不但恢复原状,威力更胜从前,张无忌将黑索往渡难手中一塞,俯身运气乾坤大挪移心法,又将巨石推开尺许,对着露出的洞穴叫道:“义父,孩儿无忌救援来迟,你能出来
么?”
谢逊道:“我不出来。好孩子,你快快走罢。”
张无忌大奇,道:“义父,你是给人点中了穴道,还是身有铐链?”未等谢逊回答,便即纵身跃入地牢。
赵敏倚在巨石边,屏息听着四周动静。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但见十余名少林僧各执禅杖戒刀,向那八人攻了上去。赵敏挑眉,如今胜负已分,那八人注定功败垂成,她扬声对地牢里喊去:“张大教主,少林的援手已至。”
那黑须老者被一少年坏了大事,大大的不忿,朗声道:“敢问松间少年高姓大名,河间郝密,卜泰,愿知是哪一位高人横加干预。”
渡厄黑索一扬,说道:“明教张教主,天下第一高手,河间双煞怎地不知?”手持判官笔的郝密“噫”的一声,双臂一扬,纵出圈子,其余七人跟着退了出去。少林僧众待要拦阻,但那八人武功了得,并肩一冲,一齐下山去了。
三僧感念张无忌出手相救之恩,放下黑索,站起身,向早已跃出地牢的张无忌合十为礼,齐声道:“多谢张教主大德。”
张无忌急忙还礼,“分所当为,何足挂齿。”
渡厄道:“今日之事,老衲原当让谢逊随同张教主而去,适才张教主真要救人,老衲须是无力阻拦。只是老衲师兄弟三人奉本寺方丈法旨看守谢逊,佛前立下重誓,若非我三人性命不在,决不能放谢逊脱身。此事关涉本派千百年的荣辱,还请张教主见谅。”
“大师的意思便是不放人了。”赵敏双臂环胸,张无忌皱眉不语。
渡厄又道:“老衲丧眼之仇,今日便算揭过了,赵敏与本寺大仇,也暂且放下,张教主要救谢逊,可请随时驾临,只须破了老衲师兄弟三人的金刚伏魔圈,立时可陪狮王同去。张教主可多约帮手,车轮战也好,一涌而上也好,我师兄弟三人只是应战。于张教主再度降临之前,老衲三人自当维护谢逊周全,绝不容圆真辱他一言半语,伤他一毫一发。”
赵敏拉扯张无忌的袖子,使了一个眼色,张无忌妥协道:“既是如此,自是再来领教三位大师的高招。”回身对地牢朗声道:“义父,孩儿走了。”
阴暗的牢内传来雄浑的声音,“你不必再来救我,我是决意不走的了。好孩子,盼你事事逢凶化吉,不负你爹娘和我的期望。你当学你爹爹,不可学你义父。”
张无忌道:“爹爹和义父都是英雄好汉,一般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都是孩儿的好榜样。”说着躬身一拜,身形晃处,已自出了三株松树围成的圈子,向少林寺三僧一举手,展开轻功,倏忽不见,但听他清啸之声。
赵敏亦拱手行礼,“敏敏感激三位神僧不计前嫌。”
“阿弥陀佛,回头是岸。”渡厄道,“望赵姑娘好自为之,再莫为恶。”
“敏敏省得。”嫣然一笑,赵敏提气一跃,几个起伏已消失在雨幕里。
张无忌这一声清啸鼓足了中气,绵绵不绝,在大雷雨中飞扬而出,有若一条长龙行经空际。赵敏追他不上,放声道:“张无忌,自恃轻功卓绝便欺负于我?”
张无忌停下脚步,待赵敏近了,瞧见他一脸郁郁之色,笑道:“怎的,因你义父不愿与你走,不高兴了?”
“义父固执至此,无忌实在为难。”
“营救一事,从长计议,待杨左使他们都来了再议不迟。”赵敏看看天色,“你那声狮子吼,想必少林僧众已心中忌惮,会善待你义父的。”
“希望如此。”张无忌抹抹脸,从胸口处取出一方手帕递给赵敏,道:“敏敏,擦擦罢。”
赵敏目不转睛地瞧着张无忌,令那个少年红了脸,她才咯咯笑起来,自用袖子擦了脸,“不必啦,弄脏了多不好。”
“敏敏现在有何打算?我已与杨左使他们商定了会面地点,你与我同行么?”
“不,我尚有事情未处理,不能与你一道,你且先去,我自会找你。”
张无忌生性木讷,并不敢有异议,二人奔出数里分道扬镳。赵敏足下未停,直奔山下,雨势渐收,道旁一株柳树下一抹聘婷的倩影翘首以待,眼见赵敏出现,面露喜色,赵敏亦笑逐颜开。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雨过天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