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96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九十六

商细蕊回到北平也没有舒心几天,水云楼里就出了岔子。先是黎巧松给商细蕊配开箱戏的的时候胡琴左了调,这是很不应该的失误,商细蕊下台来朝着黎巧松拍桌子跺脚一顿埋怨——毕竟是宁九郎荐来的人,不能不给他留脸,而且京戏里胡琴吃得重,戏班子对胡琴师傅向来是尊崇有加的。再过了一天,周香芸在台上唱得好好的,也不是什么见功夫的做工戏,忽然两腿一软就跪倒了,引得台下戏迷起哄喊倒好,对周香芸扔了一头一脸的花生壳,喊他:“起来啵乖儿子,年都过去了,爸爸没有压岁钱给你!”商细蕊化妆化了一半,拿扇子遮着脸亲自上台向大伙儿告罪,才把风波平息下去。

周香芸跌倒在台上还不至于害怕,只觉得非常难堪,等到商细蕊走上台来,周香芸怕得背上一层冷汗,哆哆嗦嗦抬头,看到商细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攥紧了拳头。周香芸此刻的心仿佛就被商细蕊攥在拳头里,攥得血都拧干了,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商细蕊对底下戏子们可谓纵容,然而并不宽容。那意思是说,戏子们明争暗斗品德败坏他都不在乎,水云楼风气差成这样,他也安之若素的。但是谁要坏了戏,犯到商细蕊眼皮子底下,商细蕊一对一的修理起来,那是相当心狠手辣,小戏子们都挨过他的痛揍,别说打死勿论的卖身戏子,就算占了辈分的师兄师姐们和商细蕊搭档的时候跑了嗓子,他们宁可带着戏妆花脸躲到大街上去,也不敢回到后台面对一头愤怒的毛驴。

周香芸被搀到后台歇着,商细蕊下台来继续化妆,一句话也没有责怪他,但是后台安静极了,大家不时向周香芸投来惋惜或者幸灾乐祸的目光,都知道他马上就要遭殃了。商细蕊今晚唱的双阳公主,上台之后,杨宝梨没正经的凑到周香芸耳边说:“要不然你也跑了吧!咱替你遮着,就说你病得不行了,瞧大夫去了。”

周香芸疲惫地摇摇头。黎巧松在旁看了他一眼。

煎熬的时刻过得那么快,商细蕊唱完了戏,但是人还没从戏里出来,他挺着背,昂着头,桃花脸上一股骄傲神气,大红披风一抖擞,手里的厚穗子马鞭还没撂下,好像随时预备上马。商细蕊走到周香芸面前,周香芸赶紧硬撑着站起来,商细蕊说话带着戏中的雌音:“把戏服给我脱了!”

周香芸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认命地自个儿把戏服层层叠叠脱了,露出里面一层贴身水衣。商细蕊扬手就是一鞭子。戏里的鞭子叫做鞭子,实际上就是一根打满穗子的木棍,周香芸这样消瘦,木棍打在骨头上硬碰硬,真是疼死了。周香芸浑身一震,咬着嘴唇没有出声。商细蕊早就看出周香芸这几天无精打采魂不守舍的样子,想是一个自在年过下来,过得心思懈怠了,那还不得打一打紧紧皮肉吗?打到第三下,黎巧松上来拦住商细蕊:“够了班主,你要把他的骨头打断了!”

商细蕊打量他:“没你说话的份!”抬起手来又要打,黎巧松捉住了他的手腕。在水云楼里,很久没有人和商细蕊起冲突了,商细蕊怎么会容忍一个造反的,两个人掰手腕似的较着劲。小来看着暗暗发急,腊月红摇摇头,不用看就知道黎巧松不会是商细蕊的对手。果然不过几秒钟的工夫,商细蕊丢掉鞭子,把黎巧松的两只手别到身背后,黎巧松痛不可耐,发出一声惨烈的叫喊,额头上瞬时冷汗涔涔,嘴唇都白了。商细蕊呆住了,他使出的这份力气绝不至于让人痛成这样的,连忙松了手,愣愣地瞅着黎巧松,反倒无辜起来。黎巧松喘息了几口气,对商细蕊虚弱地说:“班主借一步说话。”

两人在隔壁杂物间秘密地说话,期间就听见商细蕊霹雳似的怒吼了几声,心想不要黎巧松没眼色,继续在那激怒商细蕊,商细蕊火起来把他活活打死了,跟前可连个说情的人都没有。沅兰十九他们几个拍着胸脯,互相交换惊恐的眼神,十九低声道:“哎呦,你说班主是不是在打人,吓死我了!”小来强行把周香芸从地上搀起来,让他横卧在沙发上,给他灌了两口热水。周香芸不敢乱动,但是他实在没有力气,连小来都能轻易摆弄他了。

后台门嘭地一破,商细蕊笔直朝周香芸走过去,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把。周香芸一躺下就彻底泄了劲,眼神都迷糊了。商细蕊转身写下五六串电话号码,嘱咐说:“小梨子打电话给程二爷,让他赶紧开车过来,一个地方不在就挨个往下打,非得把人找来不可。”杨宝梨领命去了,商细蕊看着周香芸,对小来说:“你把他脸上的妆卸了,换身衣服。”小来心头一松,竟有点喜极而泣的感觉,感激地朝黎巧松望了一眼。黎巧松面容平淡,依然垂手那么站着。

自从几年前原小荻的三姨太来水云楼闹场子,程凤台就把平时落脚的几处电话都抄给商细蕊让他备着,今天还是头一回用上。商细蕊记性就是那么好,几串数字能够记上几年不走样。但是杨宝梨这几通电话打得着实艰难,程凤台不在家里也不在办事处,他正在小公馆和曾爱玉扯皮。曾爱玉整个春节都没有见到程凤台,没人关怀她,也没人搭理她,一逮到机会就要使劲的作势,这里痛那里痛不可开交。程凤台开始看在她隆起的肚子份上还哄着她点,特意买了稻香村的蜜三刀来,她得寸进尺,又闹着要吃樱桃。冰天雪地的,上哪儿给她弄樱桃!曾爱玉退一步说奶油蛋糕上点缀的那种糖水樱桃也可以,让程凤台去六国饭店给她买。程凤台指着她的鼻子怒极反笑,说了句重话:“别说这不是我的孩子,就算是我的亲生骨肉,惹急了我也不要了!横竖进不了范家的门,你就想想我不要他了,还有谁会稀罕他吧!”说得曾爱玉一下子就没了声。电话铃响了,程凤台接起来听了一会儿,转身就走。出门的时候一回头,看见曾爱玉蜷缩在沙发上发呆,身子一摇一摇。程凤台暗自叹了口气。曾爱玉终究胜利了,吃过晚饭以后,老葛冒着寒气送来两瓶樱桃罐头搁在桌上,说:“这是二爷让买的。”曾爱玉刚才和程凤台唇枪舌战一滴眼泪也没掉,这时候眼睛反而泪湿了。

商细蕊卸完妆,坐在周香芸对面不动如山,神色不大高兴。程凤台还没有到,小来给他递过一碗赤豆羹,他目光盯着周香芸,吃得吸溜溜响。周香芸被他吵得睁开一条眼缝,商细蕊刚才误揍了他,特意示好说:“你要吃吗?”周香芸没有摇头的力气,重新合上眼。小来轻声哀求说:“商老板,你就别招他了。”

程凤台赶来的时候,后台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商细蕊不说多余的话,指着周香芸说:“我要带他去看洋鬼子大夫。”程凤台不明所以,上前摸了一把周香芸的额头,烧得烫手:“哟!小周子病得可不轻啊!去医院吊盐水吧。”看周香芸睡死了,拿过一件披风把他全身一裹要把他抱到车上去。商细蕊不愿意别人挨着程凤台,这时候就不懒了,说:“我来!”扛米一样把周香芸往肩上一扛,问黎巧松:“你那胳膊也一块儿去治治吧?”

黎巧松坐在灯影里摇摇头,他的脾气又孤僻又古怪,商细蕊也不去勉强他。

程凤台把人带去协和医院,发烧明明是内科的毛病,商细蕊一定要看伤科。程凤台和他解释了半天,他就是不理,最后找了一个对跌打损伤皆有经验的英国军医进行救治,据说哪怕是头掉了,他也能给你缝回去。军医给周香芸量了热度说是肺炎,连连摆手让转内科。商细蕊对程凤台说:“你告诉他,小周子的屁/眼让人给捅坏了。”程凤台大吃一惊,期期艾艾把话传给军医听。军医在他们外国的部队里见多了这种事情,眼睛在程商二人脸上转悠一圈,拉开屏风做检查。

周香芸这回是吃了大亏。本来他在小公馆住得好好的,跟着曾爱玉吃孕妇餐,吃得人也胖了。但是因为与世隔绝,他没想到商细蕊回北平晚了,到了年初五,心想回水云楼张望一眼,不要没人知道他的下落没人通知他,错过开箱戏了。此时水云楼大半戏子都在安王府唱堂会,帮老福晋的白事撑场面,正巧遇到杨宝梨回来取头面。杨宝梨看见周香芸自在安闲的,心里就不痛快,硬把人拉去安王府效力,说:“都在那忙着呢!偏偏你偷懒!班主让你歇着了吗?”周香芸那么老实,听到偷懒二字心里心里有点愧疚,想着当了那么多人,又是在老福晋的丧事,安贝勒不至于把他怎么样。可是安贝勒就是一头活畜生,周香芸前脚踏进安王府,后脚就被捂了嘴拖到房里用强了。黎巧松心细,发现不对劲跟过去,救人没救成,自己也被打伤了胳膊。

就像十九过去所预言的,周香芸把安贝勒馋红了眼,最后上手了就下死劲折腾。那英国军医检查完了出来,脸孔板得生硬,说周香芸伤口炎症很重,需要先消炎,再缝针。除此之外身上有几处被殴打的淤青,绝不是一场过激的性事造成的,分明是强/暴,要报给警察。

程凤台听了很生气,但是他知道警察不会把安贝勒怎么样的,如果事情闹出来,周香芸反而要遭到更大的报复。商细蕊听见这话也叫起来:“报警了小周子就活不成了!”他亲眼见过那么多戏子的生生死死,一个小戏子,安贝勒就是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打死了又怎样?那军医不明白中国社会的情况,痛心失望地看着他们:“如果你们是他的亲人,你们真是懦夫!”程凤台没敢把这句话翻译给商细蕊听。

程凤台出了医院还一直在说安贝勒不是人:“商老板,你看到了,身上那么大的两块乌青!说他不是人还轻了,狗都干不出这种事!王八蛋里孵出来的兔崽子……”

商细蕊脸色一沉:“不许骂人!”

程凤台怒拍方向盘:“干出这种事不该骂?”

商细蕊没脸说那淤青是自己下的毒手,只好说:“反正就是不许骂人,骂人算什么本事!”

程凤台点头:“你说得对,有机会我替小周子弄死他。”他为周香芸出了头,费了心,最后还是没能护住周香芸,心里有种挫败感。

商细蕊瞅着他:“你这么激动做什么!还要为他弄死人!”

程凤台哼声道:“我这叫行侠仗义。”

商细蕊说:“我知道了,你是因为小周子长得好看。”

原以为程凤台会反驳他,不料程凤台想了想,说:“小周子长得是挺秀气的。”商细蕊刚想啐他,程凤台又说:“不过男人长得再端正,我也不觉得好看。”程凤台因为不喜欢男人,所以无法带有感情地审视男人的美,美得神仙那样,对他也没有吸引力,心里没有动容。但是商细蕊看来,美之一字无所不在,简直是触目惊心的显著存在,能够引起他很多很深的感情,大到一轮日月彩霞,小到一枝花草发簪,都能在他心里按下一个影子。好比今天,商细蕊心想,如果不是因为周香芸长得好看,他下手一定会更重的。

程凤台扭头很快的看了一看商细蕊,诚恳道:“我倒是觉得商老板很好看。”

商细蕊像爱情小说的女主角一样,不由自主地接上一句:“我也是男人,我哪里好看。”

程凤台又扭头看了他一眼:“眉毛长得好,还有鼻梁。”

商细蕊心里挺受用的。

回到商宅,小来已经做好了饭食热在灶上,问周香芸病得怎样,商细蕊敷衍了几句,对一个闺中女孩子,他不好意思把真相说出来,再者周香芸带伤撑了这么些天,为的就是怕人看出来,商细蕊决定不告诉任何人周香芸的事,要替他保密——对程凤台除外。

小来吞吞吐吐地说:“商老板,我想这几天去医院照顾小周子。他无亲无故的,又是伤在这种地方。”

商细蕊一愣:“你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小来不答话。商细蕊想了想,说:“不行,你不能去,你去了谁给我做饭,我会给小周子请护士。”

小来说:“我喊街头饭馆每天送饭来。”

商细蕊说:“不行,那就没人给我烧水泡茶了。”

小来知道商细蕊许多时候很自私,不过白问一句,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程凤台说:“你就让她去吧,难得她一片好心,吃饭烧水的算什么,没有几天的工夫。”

商细蕊摇摇头,和程凤台斜对面坐着吃饭,吃到一半忽然说:“二爷,我怀疑小来喜欢小周子。”

程凤台笑了:“你这么傻一个人,还能看出来谁喜欢谁?”

商细蕊道:“小来是我大哥的人,我不能让她和别人好了。”

程凤台懒得听他的傻话,吹着碗里的热汤说:“好,你就把小来看紧了,以后生了儿子跟你姓。”

商细蕊嘟嘟囔囔说我侄子本来就得跟我姓,吃过饭送程凤台出门,月光下那棵红梅树开得正好,花朵簇拥着,怒放着,一团一团的压在枝头上。

程凤台看到就说:“明天我叫花匠来你这修修花枝,多好的一棵梅花树,你不打理它就长坏了。”

“不要剪,这是紫禁城里的梅花,是九郎得的御赐,九郎说就让它荒着长,不然看见梅树原来的影子照在窗户上,家国天下却没了,心里就难受。”其实多年不曾修葺枝桠,宫廷花匠设计的形态已经走样了,快要开成一棵野树了。商细蕊颇有点感慨的样子,说:“今年冬天我都在外面,白梅花什么时候开的我也不知道。”

程凤台掐了一朵红梅放在手心里,端到商细蕊眼前:“商老板,你再说一遍,这是什么花?”

商细蕊说:“白梅花。”

他那么理直气壮的,程凤台倒要疑心自己是色盲了!

程凤台把商细蕊拉到屋子里,对着电灯泡又问他:“现在是什么颜色?”钨丝灯泡下,那淡淡的玫瑰红被镀了一层黄晕,于是商细蕊说:“这样看,是朝霞色的了。”

程凤台倒吸一口凉气:“认识商老板到现在,才知道商老板不识色。难道就从来不觉得它是红的吗?”

商细蕊说:“白天我看它是胭脂红的。”

程凤台失笑:“对颜色分得还挺细致的。既然知道它是胭脂红的,为什么到了晚上就改口了?”

商细蕊反而惊讶了:“看到什么颜色它就是什么颜色。太阳下一个颜色,月亮下一个颜色,灯泡下又是一个颜色,这有什么不对。为什么非要以白天的颜色为准?说不定它本来就是粉白的,被太阳照成胭脂色的呢!你们都看错了,你们是瞎的。”

程凤台被他给问住了,愣了半天想不出话反驳,但是也不肯承认自己是瞎的:“那么,在你看来,戏班子里的油墨戏服也是白天晚上两种颜色吗?”

商细蕊说:“当然不是啦!那些是人工调配出来的颜色,是死物,死物是不会变化的,只会变旧。活物则会随着日夜星辰春夏秋冬变化多端,变个颜色算什么,蛋里还能变出鸡呢,对不对?”他说着,很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对天地万物的感悟时常与众人不同,便是他亲亲爱爱的二爷,也不能彻底领会他的世界:“二爷,你太无聊了,整天问我一些浅显的无聊问题,我懒得再给你作解释了。”

程凤台听他正儿八经的胡说八道,心里细细一想,居然觉得很有点道理,最后揣着商细蕊的道理,一头雾水地回家去了。

此后几天,水云楼唯一的八卦是商细蕊单方面宣布和安贝勒断绝一切外交,安王府的堂会帖子谁也不许接,谁放安贝勒进后台,谁就再也不要进后台了。后台戏子众说纷纭,想不出商细蕊为什么要和安王府结了仇。老一辈的王侯之家就数安王府蒸蒸日上,没有衰落的气象,对戏子们也大方极了,唱完戏直接赏的金元宝。哪怕有天大的矛盾,只要没到杀父夺妻的地步,放走这么个活财神显然很不明智,很小孩子气。师兄师姐们连夜开了个小会为自己的财路做打算,但是想到商细蕊油盐不进的犟驴脾气,也商量不出对策来,因为谁也不敢去做那个骑犟驴的人。商细蕊没有告诉他们这是为了什么缘故,一来是为了周香芸的名誉着想,周香芸脸皮那么薄,带伤撑了好几天全为了瞒这事儿。二来,如果让他们这班认钱不认人的知道是为了一个小周子,一定更不买账了,难说反过头来还要害小周子。

商细蕊为周香芸顶多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小来虽然没法贴身照顾周香芸,到底也拦不住她熬了浓稠的米粥日日给周香芸送去。这样送了半个月,忽然有那么一天,商细蕊一时兴起要去看看周香芸,喊了程凤台送他。过了会儿程凤台自己开车来了,不耐烦地说:“要先去东交民巷一趟,那位奶奶又闹事了。”

商细蕊一骨碌钻到车里:“我也要去!”

小来捧着粥罐子和咸鸭蛋也想了跟去,商细蕊眼神一动,把锅碗瓢盆都接过来:“我正好送去,你在家待着。”小来也是冤枉,她对周香芸全是一股同情心,可怜他老实人,偏偏商细蕊长了心眼,防贼一样防着他们。

曾爱玉挺着个大肚子,再过不久就要生产了,她终日躺在沙发上看画报吃零食,或者绕着院子走一走,隔着篱笆撩拨隔壁使馆的外国人。她听见程凤台汽车的声音,马上抓乱了头发躺下来,程凤台一进门,曾爱玉就气息奄奄地说:“肚子里的小祖宗连夜不停的翻身,可把我折腾死了。看这架势,八成是一命换一命,老娘要交代在他手里了!”

曾爱玉掩身躺在高耸的沙发靠背里面,程凤台看不到她的人,但是能感受到很显然的装病拿乔的气味,冷笑道:“你还别说,这么些钱买你一条命,你真不亏。”

曾爱玉呸了一声:“放你娘的屁!”她还要说什么,商细蕊的声音响起来:“二爷说的对!”曾爱玉打了个激灵撑着坐起身,果然看见商细蕊暗藏立在餐厅里。商细蕊不告而拿,拈了一块餐桌上的焦糖曲奇吃着。程凤台两三步上了楼,到房间里翻箱倒柜找一只烟盒,找了一会儿空手下来,问赵妈:“奇怪了,我那只旧烟盒你收拾了没有?壳上雕了一只老鹰的。”

赵妈诚惶诚恐道:“没有见到过,知道二爷的东西贵重,就是见了也一定好好收着的,真没见着。”

程凤台不好意思再追问了,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用了好多年了,怪舍不得的,是我自己糊涂,什么时候弄丢了也不知道。”

商细蕊就烦程凤台这种狗屁倒灶的小男人脾气,抓着曲奇的手一挥,说:“不要找了,以后给你再买一个,我们快走吧。”

程凤台便对曾爱玉说:“赵妈,给她梳梳头发拿件厚外套,再晚医生要下班了。”

曾爱玉看看商细蕊,仿佛有点畏缩似的:“我是一阵一阵的难受,难受劲过去了就没事了,我不去医院了。”

商细蕊替程凤台说:“不行,你必须去,说好了要去就得去,不能改。改了我们就白跑这一趟了,难道你是在玩弄我们吗?”他口气非常认真,显得有点凶。曾爱玉不敢还嘴,瞅着他干瞪眼。程凤台笑道:“对呀,商老板说得对呀!说定了的事,怎么能改呢?”

曾爱玉仗着程凤台心疼孩子,尽管百般撒娇折腾他,对商细蕊却是一百个买账,心里暗暗骂了一声死兔子,只得穿戴妥当与护士坐进汽车里。到了医院,商细蕊要拉程凤台一起去看周香芸,程凤台只记挂胎儿长得好不好,对周香芸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打发他说:“商老板自己去吧,他的伤是瞒着人的,见了我多尴尬。”商细蕊想想也对。

曾爱玉看见商细蕊一走,几乎是立时立刻恢复了骄纵气焰,让程凤台去替她挂号跑腿,程凤台看了她一眼,护士忙说:“曾小姐,还是我去吧,这里我熟。”曾爱玉往护士身上一靠:“你陪着我,我累得慌。”程凤台也对护士说:“你在这里照顾她。”自己任劳任怨地去了,曾爱玉心里挺得意的。等着看病的时候,排在曾爱玉前面的已经有四五个人,曾爱玉嘴巴闲不住,和她们谈起来才知道大多是来看妇科病的——中国女人怀孕再辛苦,也不兴去西洋医院医治,顶多喝两副保胎药罢了。其他病患看曾爱玉有说有笑有精神的样子,反而觉得她是娇气,劝她说:“大肚子不舒服就是要保胎,出来走动是不好的,我怀我们老大的时候,足足在床上躺了九个月!”曾爱玉好歹是上过洋学堂的高中生,不爱理会这种话,转而向一位挨着她坐的少妇微笑说:“我看你气色很好,一点也不像有妇科病的样子。女人得了妇科病,脸色就显出来了,都是蜡黄蜡黄的。”

少妇听见这话,仿佛羞于启齿似的,面孔更是害羞得一片桃红:“我不是生病,我先生让我来检查看看是不是怀孕了。”

曾爱玉笑道:“你有没有怀孕自己不知道,还得你先生让你来检查?”

少妇柔顺地笑了笑低下头,曾爱玉瞧着她亲切,渐渐和她攀谈起来,告诉她怀孕前期的种种征兆,少妇听了半晌,道:“我过去身体不好,这阵子一直在吃助孕的汤药,结果……也不知道是有了,还是吃药吃坏了,要来看看才放心。”

曾爱玉感慨道:“哎,这人的命啊!就说孩子的事儿吧,你呢是求之不得,我呢是却之不及,要是能换换就好了。”

少妇道:“千万不要这么说,就是为了孩子吃再多的苦,想想他身上有你先生一半的骨血,你是在替你先生受苦,也就什么都甘愿了。”

曾爱玉眼神一动,表情也温柔下来,显得痴痴的:“听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你和你先生有多恩爱了。”

少妇笑道:“我看你的穿着打扮,还有专门的人陪着看病,你先生待你也一定很好,很心疼你。”

说来奇怪,曾爱玉明明怀着范涟的孩子,听见这句话,心里却只浮现出程凤台的身影。可不是吗?从商量这个孩子的身价,到之后的一应照顾,程凤台真是像个丈夫一样的尽责了。曾爱玉当然心里有数,所有的好都是为了孩子,不是给她的,但是一个女人漂泊久了,忽然受到真心实意的关怀,还是忍不住产生了错觉,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有一个丈夫。

曾爱玉怜惜地抚摸着自己高凸的肚子,柔声说:“好什么呀!一副少爷脾气,成天和我斗嘴,让他办个什么事吧,总要跟我矫情好一会儿,嘴上一点亏都不肯吃,最后还不是得给我办来,就是他们上海男人的磨叽脾气……”说到这里,她想起来让护士去找程凤台:“去找找二爷,人跑哪去了,快把挂号单子拿来。”护士刚要起身,便看见程凤台从走廊那端笃悠悠地漫步走来,曾爱玉向少妇笑道:“你看看他们男人,我在这受苦受难的,他还是摆着大爷的款儿,八成是受不住恹气,出去抽烟了。”

少妇看见程凤台远远的走过来,一瞬间脸涨得通红,满脑子都懵了,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就跑进了斜对面的厕所间。曾爱玉倒愣了,心说怎么见了男人就羞成这样了呢?程凤台把挂号单子往她手里一扬,说:“等了这么半天还没轮到?这妇科医生比委员长还难见,我再去外面抽根烟吧!”

曾爱玉此时心中还存有一丝柔情,往下拽了拽他的衣摆让他坐下,说:“你就踏踏实实的在这待一会儿吧,来回溜达个什么劲!”

程凤台没动,坐立不安的:“我一个男的,在这门口待着多不合适。”

曾爱玉说:“我很快就出来了,医生说的那一套我都会背了,不过就是多呼吸新鲜空气,多吃维他命。”

程凤台说:“你都会背了,还来这一趟图什么?难不成真是商老板说的,存心耍我?”

曾爱玉语气一变,道:“那不也得看看才踏实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也白白盼了一场,我也白白受了一回罪!你那个商老板是管生啊还是管养呀?净在那说风凉话!我看啊,他就是见不得老娘有这份能耐!”说着自豪地拍了拍大肚皮,咚的一声。

程凤台跟着心头一颤,道:“你有胆量就和商老板当面说去,别拿我闺女逞威风。”

曾爱玉眼皮一翻:“偏偏就是个小子呢?”

程凤台道:“小子我家多的是,我就不稀罕他了。”

两个人一言一语说了一会儿话,很快就轮到曾爱玉了,曾爱玉刚要进诊室,忽然想起那名少妇,便走到厕间门口向里探身喊道:“那个……太太,轮到你看病了。”

厕间里传出支支吾吾的声音:“谢谢你,我有点不舒服,你先去看吧。”

曾爱玉听了就急道:“哟!没事吧!要不要替你喊护士呀?”里面忙说:“不必了,没什么的。”这时候程凤台不耐烦地走来拉了曾爱玉一把:“干嘛呢?医生都催了。”曾爱玉只好走开了,并且嘟嘟囔囔地说:“这位太太刚才排在我前面的,占了人家的位多不好意思呀!”程凤台于是忍不住回了一次头,他总觉得那声音有点像蒋梦萍。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我收了幼年大佬们做徒弟替身的我跟正主在一起了重生之为妇不仁重生后我回苗疆继承家业命之奇书嫡女娇妃弥天记恣意风流她的4.3亿年重生后成了大佬心尖宠
相关阅读
剑舞[陆小凤同人][HP]黑王子闪婚傅少无下限在旧时春光里等你士为知己帝君,您家小徒弟又闯祸了重生蜜宠,厉少的甜心小娇妻妻逢对手,总裁老公来PK过期小不忍则乱大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