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回到琴苑,子青已喝过汤药,因精神不济,伏在榻边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家人们都不敢打扰,只替她将门掩好,免得被风吹着。
瞧她睡容甚是疲倦,霍去病也不惊醒她,轻轻将她抱回床上,掖好薄被。他自己一夜未睡,遂在榻上合衣而卧,闭目养神。
雨淅淅沥沥下着。
长安城内,秋意渐浓。
一日一日滑过,在霍去病细心照料下,子青的腿伤复原状况甚好,已能拄着拐杖,在廊上慢慢地练习行走。只是被倒刺所伤的肌肤,还是免不了要留下明显的伤痕,毕竟是女儿家,瞧腿上一大片伤痕甚是怖人,子青也禁不住皱起眉头。
“留下疤痕也不要紧。”霍去病替她上过药后,故作轻松笑道,“反正除了我也不会有别人瞧见。”
子青将腿缩回被衾中,勉强笑道:“以后还是我自己擦药吧。”
“怎么,怕我嫌弃你?放心吧。”霍去病笑道,“不管你什么样子,就算你是个男人我都敢要你!
有过以前的事情,子青知道将军的话绝非虚言,感动之余又难免有几分心虚,自觉难以报答他的这片深情。
盯着她片刻,似乎知道她的所想,霍去病也不迫她,起身朗声笑道:“今日天气甚好,你这些日子养伤,憋闷坏了吧?我带你去长安郊外走走如何?往东走有一大片枫林,正是霜染红叶的时节,你看了定会喜欢。”
“出城去?可我的腿……”
“不妨事,只去林中坐坐,又不要你漫山遍野地跑。”
霍去病吩咐家人去备马车,又命人拿外出的衣袍来给子青换上,思量片刻,担心城外风凉,命家人将披风也带上,这才抱起子青往外走。
“将军,我自己能走了。”被霍去病在旁人面前抱着,子青着实浑身都不自在,忙推着他道。
“别动。”他道,“再不老实就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折。”
子青楞住,望着他。
“怕了吧?”他斜眼睇她,大步往前走着。
子青扑哧一笑,无法可施,只得低头埋在他怀中,回避旁人目光。
霍府家人见怪不怪,各自低头垂目,做着各自的事情,待将军经过之后,方才偷眼望去,或感慨、或唏嘘、或羡慕……
坐上马车之后,车帘垂下,子青才觉得自在了许多,瞧见身畔还放着一方用锦缎套面裹起的七弦琴,遂望向霍去病……
“会么?”
霍去病问她。
她摇头。
“想学么?”他又问。
子青怔了怔,犹豫片刻,还是摇头。想到腿伤将愈,她也许很快就会离开长安,若此时学琴必是半途而废。
霍去病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微微笑道:“不学也罢,想听的时候还有我。”
秋高气爽,沿途不时有马车经过,还有往郊外狩猎的骑马的年轻人背弓负箭意气风发地驰过。自车帘缝中望出去,子青瞧见那些人大多锦衣华服,有随从簇拥着,想来应是长安城中的富家子弟。
霍去病淡淡瞥了外间一眼,似乎嫌人太多,行至岔路时便吩咐车夫往左边的小路去,果然人迹渐行渐少。
直行到山林之中,前面已无路供马车行驶,霍去病才让车夫停下车来,将子青抱下马车来。
“这里清静些,”他指前头的枫林朝她道,“穿过这片树林,前头还有一潭池水,是温热的。以前打猎过后,我常在这里泡一会儿才回去。”
大概是很少有人会来此处的缘故,地上层层落叶积得厚厚的,踩上去很舒服。林间清凉的风在在身旁轻巧地萦绕,子青试着慢慢走了一步,然后微仰起头,此间果然甚是清静,除了间或着有几声鸟鸣,周遭寂静无声。层层转红的枫叶如云般飘在头顶上,火般绚烂。
不知怎么,此景与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重合起来,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她怔怔地望着……
“想什么?”霍去病看她发着怔,问道。
子青回过神来,眼中有一丝怅然若失:“还记得咱们去楼兰的时候么……”
风过,叶子沙沙作响,霍去病微一恍神,也想起了往楼兰路上的那一大片胡杨林,金灿灿的落叶也是铺满了地面,成群的火烈鸟自天空飞过的时候,也似红云这般。
“……有他的消息么?”
子青忍不住问霍去病道,自那日与阿曼在亭隧一别,再无他的音讯。
霍去病摇头。
也许此生也再难得见了,子青默然片刻,为掩饰情绪,她扶着树,朝着霍去病方才所说池水的方向,慢慢地一步一步往里头走:“我去看那池水。”
示意车夫在原地等待,霍去病背上七弦琴,追上子青,扶着她道:“疼了就说,不许逞强。”
“嗯。”
幸而这段路并不远,走不多时,眼前树木渐稀,再往前望去,便是一潭碧水。
对此地,霍去病显然是轻车熟路,扒拉开一处杂草,一块光滑平整的青石露出来,方让子青坐下歇息。
他自己则席地而坐,取下琴套,将七弦琴放在双膝之上,随意拨弄几个音试了试。
音色明净、浑厚。
池水被风吹起的几圈涟漪,仿佛也是被琴音所动。
似乎对音色还算满意,霍去病抬眼挑眉,问道:“想听什么曲子?”
“曲子?这个……我不太懂。”子青惭愧道,关于七弦琴,她还在易家时倒也偶尔曾听先生弹过,但至于有哪些琴曲,她确实一窍不通。
霍去病无可奈何地瞥了她一样,左手按吟,右手拨挑,琴音自他手下流淌而出,淙淙铮铮,如幽间之寒流;清清冷冷,又如松根之细流,与这山水融为一体……
即便不懂音律,子青也能感觉到此曲犹如流水一般,沁人心脾,待得一曲终了,她刚想问琴曲为何名,忽然听见林中传来人声。
“斥夷堂兄,你还说此处定无人会来,怎得还有人在此弹琴?”女子口音,清脆悦耳。
只听到“斥夷堂兄”四字,霍去病便已知道来者是谁,微不可及地颦了下眉头。
紧接着便听见一男子的声音:“此地颇为偏僻,怎得还会有人来,公主不喜,将他们尽数驱了走便是。”
“那倒不必,我瞧这曲弹得倒好……”
说话间,人已从林中走了出来。
子青瞧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旁边还有一位公子,两人皆是锦缎华服,身后还跟着七、八名侍从。
“表兄!”少女乍然在此地看见霍去病,掩饰不住惊喜之情,“原来是去病表兄在此地弹琴。”
霍去病放下七弦琴,朝两人施礼:“公主,君侯,山间偶遇,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