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章——宋之徽的表白——我虽是强取豪夺,却未必就没有真心!
已经是近冬时节,这半个月来,一直清朗无雨,一连干燥了好多天,道路有一点僵硬干裂。
宋之徽带着顾妩,时不时地走走停停,一路上倒也顺遂,到清河的时候,正好赶得上初开的早梅。
天底下的白梅,再没有比清河宋园更好看的了。
顾妩一进得清河城,就恍恍惚惚起来,一时都看得要痴了,只见车道两旁,俱是开得早的白色梅花,落梅如雪乱,十里梅香涌动之间,氤氲缭绕如雾。
宋之徽看着顾妩,她也不知道累,正趴在马车车厢托腮看得入神,不经意地问她了一句:“清河城好看吗?”
顾妩心不在焉,胡乱点头应声:“嗯,群山环绕之中的小城,风景如画!”脑袋一晃一晃的,看起来无比的乖巧可爱。
既然觉得风景如画,那么就永远住在这里吧!
群山峻岭环绕之中的宋府的祖宅,灰黑色高墙上满是斑驳的枯藤,爬满枯萎的青苔,却是占地极广,建筑古朴而秀雅,是极其典雅的庄园,又因为几乎建在半山,起势高,能够俯视整个清河城的风景,此时俱是白梅怒放,满城像是笼罩在雪雾里。
宋之徽携着她的手,进了府,步过苍青色石板台阶的时候,佯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妩妩,你来过清河吗?”
顾妩正在四处打量,台阶之下,宋府家仆婢女如云。
清河宋氏,不愧是累世的清贵世家,一听见宋之徽问她,立刻睁着圆圆的眼睛愕然,摇摇头:“应该没有吧!”
其实,顾妩是来过清河的——只是她忘记了而已。
因为清河城四面环山,远山多栽种着松柏,即使是隆冬时节,入目依然还是碧青碧青的,又兼清河的白梅开得美,时常有世家子弟,从江南抑或北方各郡而来,携带着内眷过来游玩。
那时候,顾妩就是被她的长嫂——顾长的嫡妻带在身边,游历北方个郡名胜古迹的时候,路过清河的。
宋之徽想起自己在这里见她的情形,差不多也是这样初冬的傍晚,天色阴暝昏暗,满城的残梅落在泥地里,像是被一层落雪覆盖。
那时,他也正站在这一个台阶上,透过玄关处半开的一幅木窗,看见窗户外面,顾妩穿一件大红色羽纱鹤氅,冗长的鹤氅,被她卷到膝盖,虚虚系在腰上。
她跪在梅树下,看得入神,越发显出身形的纤小。
她本性里,其实是不爱金玉,爱花木的,对园艺种植,都颇有研究。
——距离上一次在博陵顾家的花园,遇见顾妩,已经几近半年过去,宋之徽几乎已经就要淡忘了那一个傍晚的偶遇,忘记了那一个傍晚的流萤点点,像是破碎了的满天星辰,曾有一个少女不发一句地拽着他的衣角,穿过落英缤纷的小径……隐约只记得她极其纤柔,肩膀发间沾满落花……
——隔了几近半年,宋之徽在自己的老家清河,再见她,所有的记忆,突然全部复苏,连那个夏天傍晚,虫雀嘈杂、夏蝉空鸣中,她细密的呼吸声,都清晰可以想起,似乎都能够感受她拽住他的衣角的时候,怯怯的神态……
顾家的内眷,是借住在宋府的客院的,因而,顾妩意外出没在宋家的书房。
清河宋家,藏有连京都,也找不到的珍贵典籍。
那个夜晚,宋之徽推开门,外面北风鹤唳,满城封寒,书房之内燃着火炉,温暖如春,“劈剥劈剥”都是火苗跳动的声音,书房中只有顾妩一人。
她正坐在炉火边的软椅上,大约被这暖热熏得靠在椅背上睡着,一本旧书覆在她的膝盖上,她微动,整本书就滑倒到地板上……
宋之徽静静地走到她的身边,俯首捡起,入手却是一本《六朝花集》,讲得却是六朝名花的种植法!
宋之徽站在顾妩的身畔看她,火红的炉光,扑在她粉嘟嘟的脸上,连茸茸的细毛都可以看清——她的头上扎一对双鬟,鬓角簪两朵素淡的玉色小花,双目闭得紧紧的,眼睑微眨,吐纳间,浓密长睫盈动,鼻子尖尖的,俏皮而秀气,红唇微嘟……
一扇木窗,被外边呼啸而过的北风,吹得半开,宋之徽突然看见了——窗外,冬夜里漫天的星斗,他俯身,在她的额角偷吻。
于是此后,他的心中,就有了最耀眼的一颗星!
不,那时,他只是微微动心,他并没有爱上她!
宋之徽叹了一口气,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转,看着近在眼前的顾妩——她永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若她永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也算是这不幸里的幸运。
对他来说,的确如此!
宋之徽携着顾妩,带着她进入清河宋氏的正房。
正房像是一座宫殿那样大,整幅的墙壁上,挂着不计其数的画像,俱是宋家嫡系历代的先辈,画像的墨色,虽有一点脱落,顾妩依然能从这残留的痕迹中,依稀可以想象他们不凡的风采与英姿。
宋之徽指着最近处的一张,对着顾妩示意:“这是我的父亲……”画像上的宋父,名士风流,无比倜傥。
在宋父的画像前,宋之徽紧紧握紧了顾妩的手,聚精会神地盯着顾妩看:“知道我为什么带着你来清河吗?因为我要你看看,我是怎么样的人——我是真正的清河宋氏的人,身上流着的,是这清河宋家的血液,骄傲的,是这清河宋氏的姓氏!”
因而,他从小就勤奋,那一份刻苦,远超于他的年龄。
因而,他从小就孤独,那一份寂寞,只因为高处不胜寒。
“你明白吗?顾妩?我为什么带着你来这里——只因我心中是有你的,我要你成为清河宋氏的夫人,与我一同抚育清河宋氏的子孙——是,我知道你怨我,我逼着你大哥把你送给我——你心不甘情不愿,可是你扪心自问,难道对我,就真的没有一点点的真情?”
顾妩一时惊呆,只因宋之徽的郑重其事。
此时,空旷旷的正房内,除了他们,再空无一人,画像上飞每一双眼睛,似都在隔空而望,印证着宋之徽的挚诚……
她的心中,不由地隐隐生出异样的心情,不是感动,不是惊喜,却是莫名其妙的触动,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宋之徽只以为,她被自己的冒进吓到惊愕,环住她紧紧拥着,缓缓叹了一口气:“我不逼你,我只是想告诉你明白——我虽是强取豪夺,却未必就没有真心!世上诸事,又岂能事事都拘泥俗世风范,而不知道变通……”
他若不是强取豪夺,她早已经是他人之妇!
顾妩心中迷迷茫茫的不清明,他把话说得这样分明,她是明白的。
她从来也是知道他是宠她的,多多少少也是相信过他的认真,此时,不是感动,却觉得惧怕、惶恐和抗拒——这一种惧怕、惶恐和抗拒,却是从心底里生出来,似乎就理所应当地存在心底……
她想不起以前的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的人,理所当然地就不知道该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