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章——恨不得摘了星星镶月亮——夸张的,令人不能够相信的,肆意的宠爱……
宋之徽因为早上入宫的时辰,已经比平时晚了一点,加上需要处置的政事极多,不免就比往常要忙碌得多。
他看见狗腿的欧阳写进来,也不过抬起头,略扫了他一眼。
摄政大臣本就脸色阴冷,若是哪一天情绪不好,就越发冷若冰霜。
欧阳写还记得昨夜,摄政大臣在地牢时候思虑重重,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很久,不敢去招惹宋之徽,却意外地发现他脸色从容,脸带笑意。
欧阳写不禁在心里腹诽一句,宋之徽,你这个不动声色装深沉的棺材脸,脸上却堆笑:“怎么样?心情勉强还算可以吧,没有郁卒到想吐血吧?”
宋之徽合起卷宗,“啪”地一声放在书案上,伸了一个懒腰,大大呼出一口气,重重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了一句:“什么,怎么了?”
至上午入宫起,宋之徽聚精会神,半刻舍不得分心,到底是累得够呛。
欧阳写斜着嘴,滋滋地嘲讽:“还以为你昨晚着急得睡不着,煎熬了一夜,此时眼圈发黑呢!”
欧阳写慢慢踱步到宋之徽跟前,凑在他脸前,仔细地打量:“没错呀,果然是眼眶发黑,只不过,脸色神采奕奕的,倒像是吃了补药一样!”
昨夜?
对,昨天的前半夜,宋之徽坐着马车,在京都地牢与宋府指尖来回狂奔,在书房里,呆滞无神地喝了整整两杯冷茶,下半夜则怀抱温香软玉,又是甜蜜的煎熬,竟是整整一夜,几乎仿佛没有合眼。
宋之徽也不答他,难道还能够告诉欧阳写,自己与顾妩同室而居,耳鬓厮磨这么久,昨夜才小登科初做新郎,被他欧阳写知道,岂非要让他笑掉大牙。
宋之徽不由地就心神恍惚,心不在焉起来。
他思虑重,一想事情,就眉头紧锁起来,板着脸,牙齿咬着手中的狼牙笔杆,轻轻地啃,这样带着小儿女情致的幼稚举动,在宋之徽这一张冷冰冰的棺材脸上做出来,就分外可笑。
欧阳写嫌弃地偷偷瞪了宋之徽一眼,陪着笑:“我其实也是有事忙,就顺便过来看你一眼,好在宋大人你情绪还不错,我我……我这就早退了!最近也是忙得昏头昏脑,不免就怠慢了家眷们?这就是早点回去尽点义务!”
宋之徽却是一本正经起来,郑重其事:“则书,你家里有五房妻妾吧?只怕兴趣爱好各各都不同的吧!你都怎么哄得她们?”
欧阳写心中一咯噔:“宋大人,你该不会又跟她吵架了吧?”
宋之徽笑眯眯不答。
以“喝酒抱妾打娘子”为生活三大乐事的欧阳写,脸带狐疑,莫名其妙的边想边答:“两个小的,爱些绢呀纱的,另两个跟我久了,眼光更是挑剔,一般的首饰,还入不得她们的眼睛,连我家那个黄脸婆,也喜欢些花呀草的!”
宋之徽鄙夷地扯了扯嘴角,欧阳夫人是个稳重的妇人,执掌家事大权在握,哪里就像欧阳写说的这样不堪。
宋之徽对着欧阳写摆摆手:“欧阳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耽搁一下!”继续咬着狼毫笔发呆。
日头很高,初冬时节的丽阳暖烘烘的,顾妩被晒得浑身舒适畅快,脑海中一片空白。
方才,她送走了长兄顾长,就一直趴在石桌上,正昏昏沉沉地就要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只觉得眼前一暗,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稍微挣扎着睁开,露出些微的缝隙,迷迷糊糊地试探地问了一句:“宋之徽?”
“嗯!你大哥来过了?”宋之徽应了一声,“看你托着腮,傻傻愣愣的模样,你这个臭丫头,想睡就回房去,在这里,撑着做什么?你的那几个婢女呢?净是些没有眼色的蠢货!”
“宋之徽,你怎么这么早就回府了?”顾妩被他怨念着骂醒,鼓着腮帮子,睁开眼睛,正好对上宋之徽的脸。
他的眉色极重,眸中的墨色也浓,不经意地时不时就皱起眉,薄唇显得刻薄。
这是年轻而英俊的男人。
顾妩觉得宋之徽长得好看,几乎是自己见过最好看的男人,宋之徽出身高贵,身上就带点贵胄世家公子的疏离感,虽是高高在上,不容人亲近,却带点与众不同的神秘韵味,他少年得志,上位早,神色间的从容,就是差不多年纪的公子们比不上的。
顾妩觉得宋之徽比她的大哥好看,她的长兄虽然也冷淡也骄傲,却不免带点沧桑,她甚至觉得宋之徽,比她的三哥顾伞还要好看,三哥以前很倜傥,如今总是略带惆怅……
她不由地想起一年前初进宋府的情形——
那一天,也是风和日丽清朗,傍晚时分夕阳斜在西边,漫天都是翻腾的云朵,彩霞烂漫地布满整个天空。
顾妩的大哥顾长,亲自驾着马车,在一路车轮辘轳声中,送她到宋府。
顾妩不哭也不笑,揭了马车的车帘出来,她站在马车边,就准备往下跳,依稀记得看见了宋府的门第好高,宋府正门,两扇乌木大门旧旧的,带着点斑驳的古意,石砌的严实围墙两个人高,灰扑扑的高墙上,爬满斑驳的青苔……
顾妩还隐约记得,那时宋之徽略靠在高墙上,站在宋府前等待,突然对着自己微微含笑,疾步过来,把自己抱下马车。
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就在那时,她看清了宋之徽的脸……她缩成一团,在他的怀中一动不动,从此她享有他的宠爱。
——他一向宠着她,哄着她,让她随时随地可以发脾气,他让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夸张的,令人不能够相信的,肆意的宠爱……
那个傍晚,顾妩无比难堪,无比耻辱。
她是最富盛名的书香门第博陵顾家的千金,是从小被《女书》、《女戒》教导出来的女子。
顾妩知道此后,自己要取悦这个男人,她害怕他不喜欢自己,又害怕他喜欢自己,只是顾妩明白——自己永无法成为《女书》里那样贞洁的女子……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
顾妩叹了一口气,从回忆里清醒,她渐渐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样的人!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宋之徽抓着她的手,任她在自己的脸上描摹,“我叫人送了好些玩意来,妩妩,你去挑挑,有什么喜欢的,就留着玩?”
宋之徽从来这样,异常的大方,刚入宋府时候,她略对他笑一笑,偶然对着他说了一句俏皮的软话,他就喜欢得心花怒放。
成箩成筐的珍珠美玉,放在她的脚边,任她挑选,恨不得摘了星星镶月亮!
是他把她宠得无法无天。
是他用那一些珍宝,做成金玉的囚笼。
顾妩看着眼前珠光宝气的奇巧饰物,入目皆是琳琅的珍奇古玩,富丽堂皇的锦绣丝缎灼灼地映着她的眼。
——这是昨夜一夕欢度的奖赏吗?
顾妩突然觉得意兴阑珊,对着宋之徽,软软地看了宋之徽一眼:“我都非常喜欢,可以全部留下吗?”对着他徐徐一笑,“我有点困了,先回房睡了……”
顾妩丢下宋之徽回转卧房,偶然间瞥见卧房内的书架上,还留着一张宋之徽的画像,画像卷成一个画轴,夹在古籍中间。
她伸出手,缓缓摊开……
那时候,她进宋府不久,与宋之徽之间的相处,远没有现在这样稍稍和谐。
她每一日都百般无聊,天天都想吃了炮筒一样,不点火,也会炸起来,浑身就像长满了刺的荆棘,情绪波动得厉害,时不时地就要刺人。
因她心血来潮,要学射箭,宋之徽托了司马战亲自教她。
司马战不多话,顾妩也懒得开口,两个人俱呆呆的,一个管教,一个自学,不过是相对无言,却多多少少慰藉了顾妩的愁闷,也因是那一段亦师亦友的相处,顾妩从来与司马战亲厚。
她跟着司马战学了几天,勉勉强强有一点会了,就画了宋之徽的画像,贴在箭靶上,每一天都对着他的画像练习,恨不得把宋之徽千刀万剐,每一支箭,都朝着画像上的宋之徽射去,以此来发火宣泄。
顾妩以为,这一下子该把宋之徽气得半死。
——却有一天,宋之徽画了一叠他自己的画像,亲手送给她,还笑着打趣顾妩实在画得不好!
她无法想象那个时候,宋之徽微笑背后的心情,多多少少是心酸的吧……
如白驹过隙一般,又是一年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