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厅里静了数秒,幸好服务员上了两道菜,何岩连忙招呼大家吃菜。秦雨松用公筷和公勺把清蒸石斑拆开分给大家,最后才挟给周桥,是她最喜欢的鱼背,而且是浸在汤汁里比较入味的那部分。她侧首对他微笑一下表示谢意,他回了个笑容。
周桥吃了鱼,端端正正坐着,双手放在膝上,摆出倾听别人聊天的姿势。冷不防秦雨松的左手在桌下伸过来,覆在她的手背上。他的手很大,掌心温暖,周桥微微使力,想抽出手,但他反应很快,迅速握住她的右手。她再动,就要给别人发现了。
趁大家都在各谈各的,周桥飞快地瞪了他一眼。从台面上看,他和秦瑞生、老崔就退休人员的医疗保险聊得热火朝天,所以怒色完全使给他后脑勺看的,纯属表达内心愤慨的无用行为。但在那瞬间,如同接收到她的信号,他回头和她的视线碰个正着,嘶啦嘶啦爆了几点火星。
周桥低下头,幸好他只是安安静静地握着她的手,没有再作怪。一桌七人,毕为群、何岩和崔芷芳说的是最近很热门的一个电视剧,从剧情到演员,也是越说越来劲,只剩下周桥没参加哪一方的话题。毕为群说了会,突然想到别冷落了外甥女,把桂花栗子羹转到面前,帮周桥舀了一碗。长辈的盛情,周桥只好接受,而且得伸出双手去接才够礼貌。
一接一放之间,秦雨松的手伸缩都在不动声色间,尽管他根本没看她。
周桥不声不响,悄悄把自己小碟里一件炸虾球样的点心拿在手里。秦雨松的手再伸过来,莫名其妙抓到只温热的球状物,扔又不是,只好大大方方吃下肚。
吃过饭毕为群坚持不用送,他们自己打的。没等周桥开口,秦雨松说,“她跟我们顺路。爸,妈,我送了你们再送她。”周桥一直觉得他有一说一,没想到装腔作势也有一套。
秦瑞生让两位女士坐在后排,何岩先入座。在周桥坐下来时,何岩突然发现她脚上的鞋特别眼熟,心里打了个突,“周小姐你自己是老板,工作时间比较自由?”周桥说,“还可以。”秦瑞生对周桥有好感,在前面插嘴说,“她开的是厂,又不是小卖部,哪可能有空的时候。雨松打工,每天只要上班时间卖给老板,下了班就可以做自己的事。恐怕小桥一年365天都在忙,不在上班也在想上班的事,没有真正休息的日子。”他跟着毕为群叫周桥为小桥,秦雨松突然觉得老头子还挺慈祥的。
周桥说,“不出差时还可以。”
何岩试探着又问,“做老板也不能决定自己的出差时间?反正不会大年夜还在外面跑吧?家人都没意见?”
秦雨松说,“妈,大年夜和平时没区别,家人再不体谅,还有谁体谅?”
何岩“噢”地应了声,好半天不说话。
秦雨松把父母送到家,车开出小区就在路边停下。他探过身打开副驾驶位边的门,拍了拍那张位子。周桥懒洋洋地说,“不要。”秦雨松回过头,看着她不怀好意地说,“那我抱你到前面来。”周桥感觉这不是句空洞的玩笑,只好按他说的做。
她昨晚没睡好觉,好不容易得了清静,靠在座位上想补个眠。
秦雨松随手打开音乐,是张英式摇滚大碟,震得周桥睁大了眼。她伸手过去,重重地转到电台,谁知又是首劲歌,“…打开门就见山,我见山就是山,本来就很简单,不找自己麻烦,痛就痛伤就伤,是谁说肝肠会寸断,混帐…”
“混帐”两字唱得既响又长,算把她的睡意全赶走了。
秦雨松说,“你怎么又回来了?”周桥没好气地说,“给阿姨拜年。”
秦雨松用余光看了看她的脸色,“刚才我差点想告诉他们我们的关系。”周桥垂着头,不知在看哪里,也不说话。他说,“但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周桥还是不说话,秦雨松自嘲地说,“我知道你不愿意。”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在那时候跳出来说话。
周桥沉默不语。她不是傻瓜,桌上的情形都看在眼里。
秦雨松慢吞吞地说,“如果一定要找个人结婚,我愿意和你。”
周桥扭头看向窗外,“今天为结婚而结婚,明天为生子而生子,我不愿意。”
没等她再开口,秦雨松抢着说,“那我们继续现在的状态。”他几乎是警告般强调,“不要替我下决定。现在很好,我很喜欢。”
回到他家,他卷起袖管替她放水准备泡澡,还加了沐浴盐。
等周桥泡得暖洋洋地出来,发现他在擦她的鞋。
她有几分诧异,“干吗?”
他半痛心半嫌弃地说,“还有比你更不讲究的女人吗,天天穿同双鞋子?”
周桥实在困得不行了,解释了句,“我每天都换袜子。”她才不想为几双鞋子到哪都拖着大行李箱。他低头只顾擦鞋,“去睡吧。”
她倒下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手机响个不停,她还以为是秦雨松的,向外面叫了声。他应了,但铃声仍在响,她忍无可忍坐起来,才发现是自己的,“喂?”
电话那头劈面而来大堆话,周桥闭了闭眼睛,把手机举得远点。好不容易等对方平静些,她耐着性子说,“爸,你不要听见风声就是雨,这两年到你跟前搬弄是非的人还少吗?我已经三十多了,我懂…”话没说完,那头又是阵咆哮。周桥觉得头都被吼爆了,由不得也恼火了,话说得又快又急,“对,我喜欢他,所以用点钱在他身上有什么大不了。就算他真的干了那种事,我也愿意掏钱帮他摆平。”
好自为之。
周桥有几分沮丧,去年和今年的春节假期,父亲最后都搁下同句话,不会一霉连三年吧。她喉咙发干,空调开在28度的强风,难怪,在里面睡了整个下午和半晚,当然被风吹干了。
她扭开门走出去,也没留意卧室门怎么是内锁的。
沙发上坐着秦雨松的母亲大人。
都说亲眼所见和听说是两码事,何岩看着周桥睡眼惺松走出来。被抓个正着,居然这个年轻女人还镇定自若,到底她的生活有多混乱,才能处变不惊到如此地步。何岩也很佩服自己,居然冷静地和她打了声招呼。
周桥倒了杯热水,又退回房里,百无聊赖坐在床边,突然想笑。谁说男女平等,徐韬在外面有了人,到她知道的时候孩子都快出世了,围观群众还觉得她也有责任,“如果你真的一直不知道,那你也有问题。”她现在单身,找个同样正在单身的人,偷偷摸摸的,却连几百公里以外都知道了。
她喝完水,往床上一躺,拉过被子继续睡。
也不知道又睡了多久,他在她身边坐下。她搅住他的腰,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也躺了下来。房里没有光线,但她伸出手准确地触到了他的下巴,那里刚萌出层浅浅的胡子茬。他抓住她的手,然后在她额头亲了下,替她掖紧了颈后的被子。她没动,脸贴在他胸口,静静地睡着了。
早上,抢在闹钟响之前周桥爬起来。她轻手轻脚地洗漱,穿鞋时才发现那双半新不旧的鞋,被秦雨松刷得干干净净,每条老皱纹都焕然一新。
真是。
浪费时间。
“走了?”不知什么时候他也起来了。
“嗯。”她站起来。
她到他鼻子的高度,正适合接吻。所以,第一次见面,他试探着吻下来,她不但没拒绝,反而迎了上去。但他们不止是男和女,两个人要在一起,有太多的其他。
周桥伸出手,“再见。”秦雨松看着那只手,伸出自己的,“再见。”
为了彼此好,或许再见还能做朋友。
葛小永开着周桥的旧普桑,等在小区外。吴冉冉担心地问,“她会不会开除我?”葛小永耐心地答,“不会的。”“她今天还会去开工吗?”“会的。”
“她会生我的气吗?”“也许会有些。”葛小永小心地说。吴冉冉哭了半晚上,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只知道她无意中吐露了周桥的一些私事,会给周桥带来些麻烦。
他不明白怎么回事,可相信只要跟工地无关就没事。
电梯还没到。
“周桥。”秦雨松忍不住叫住她。她回过头,“嗯?”
他跨前一步,将她轻轻搅入怀中,她没推开他。
“叮”,电梯到了,他放开她。
也许开始就觉得那是不长久的,所以才分外留恋。电梯缓缓下降,周桥深吸了口气,早明白有今天,可离开时竟然还会难过,也许他表现得太好,她又过于相信自己的免疫力,才不知不觉中沉陷。
这不是她要的,她抬头,努力眨掉睫毛上的泪花。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