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跳得厉害,只能定定地立在原地。
阿南仰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于闲止。
一旁的昭永公主似说了什么,竟也令于闲止淡淡一笑。
天地风声簌簌,我隔得远,只能瞧见于闲止在阿南跟前蹲下身,双唇一张一翕地与他说话。
我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却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一边害怕于闲止认出阿南,可心深处,又觉得他们父子血脉相连,盼着他能认出他。
他二人说话间,于闲止神色一顿,须臾,他从昭永公主手里接过阿南归还的玉佩细看了一眼,尔后重新看向阿南。
不知为何,他唇角忽然漾出一枚浅笑笑,含带着这林间无限明媚的春光,淡薄而和煦,温柔得令人心惊。
我知道于闲止是家中长子,自小照顾弟妹,很得小娃娃喜欢。可他到底是个薄情的脾气,甚少笑得这样温柔,哪怕从前对阿青也不曾。
我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还当他是认出了阿南。
所幸下一刻,他将笑意收起,起身步去身旁的一株桃花树,折下开得最艳的一枝,递到阿南手上。
他的神情已是先前清清淡淡的样子,我松了口气,可隐隐之间,又有些失望。
“公主,我们且避一避吧。”绣姑道。
我明白她的意思,二哥正与于闲止商议联兵的事,阿南身世牵连复杂,眼下不是相认的好时机,何况还有昭永公主这个桓人在。
我点了点头,与绣姑一起回到方才歇脚的地方。
不多时,阿南与武卫也回来了。
阿南一副极开心的样子,将于闲止为他折的花枝递给我,说:“娘亲,适才阿南去归还玉佩时,遇到一位阿叔,这花枝是他摘的。”
他称昭永公主为妇人,却要喊于闲止阿叔,亲疏这样分明,可见是喜欢于闲止得很了。
我接过桃花枝,问武卫:“那人……与阿南说什么了?”
武卫自然知道我口中的“那人”是谁,应道:“问的都是之前那名婢女问过的,小公子的年纪,哪家府上的,眼下在读什么书。小公子照着焕王爷教的答,说自己已四岁,是刘大人府上的,还背了一段《千字文》。”
时已午过,我令阿南用了些小点,见天边云头低垂,春光已不复先时明媚,猜到快要落雨,原想就此打道回府,但阿南依旧兴致不减,说:“前几日二舅舅与慕世叔带阿南去捉鱼,慕世叔还给阿南做了蓑衣,制了钓竿与鱼篓子,阿南想去霖山上的溪涧钓鱼给世叔与二舅舅吃!”
我无言,二哥倒罢了,他是自小浑着长大的,慕央凡事循规蹈矩,竟也会带着阿南这样疯闹。
再一看,先时没注意,随行一名扈从早将阿南的钓竿蓑衣与鱼篓子备好了。
我不忍扫阿南的兴,只好由了他去。
行至霖山山腰雨已落下,幸而雨势不大,我与绣姑在山间的一处小亭里避雨,任阿南与武卫换了蓑衣,去不远处的溪涧捕鱼。
我这些日子一直没能歇好,今日出来这许久,走了大半日路又爬了山,眼下实在困乏,坐倚着亭中的栏杆,竟这么睡了过去。
但也睡不踏实,耳畔尽是天地间淅淅沥沥浇洒的雨声,时而有风声低吟,送来一声安静的,叹息着,又低沉的:“阿碧……”
是于闲止的声音。
我在心中暗笑,这些日子入睡,总能在梦里见到他,而今只不过在山间的亭子里小憩,他竟又入梦了。
时人总说难解之症是魔怔,是魔障,我看我亦是着了魔。
朦胧里睁开眼,亭外的青石阶上恍惚立着一人,他撑伞站在雨帘子里,身形修长挺拔,一身月白,乍一眼看去,像是于闲止。
我只当是自己看错了,移开目光望向别处。
他又唤我:“阿碧。”
我心中觉得不对,蓦地回首望去,竟真的是于闲止。
我倏然一下站起身,不经意拂落了搁在一旁的桃花枝,怔忪道:“你……你怎么会在这?”
于闲止这才收了伞,进了亭子,默不作声地拾起地上的桃花枝递给我,轻声道:“我方才在林间遇到刘府的小公子,知道是你带他出来踏青,命人寻了寻你的踪迹,便跟来了。”
又一笑,“见你有些困乏,不忍吵醒你,是以在亭外等着。”
我不知他是否是认出了阿南,心中紧张得厉害,一时间连久别重逢的欢愉都淡去不少,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问:“你是怎么猜到……是我带他出门踏青的。”
于闲止看着我:“他说话的语气与神态有些像你,想来是跟在你身边长大。”
我问:“只是这样?”
他又道:“他拿兔子与白柃换玉佩,事后却将玉佩归还,说因为玉太珍贵,他不该收。那玉成色虽好,却是凡品,谈不上珍贵二字,但坠子上的凤凰螺珍珠乃贡品,实非等闲人能够认得。刘寅虽贵为淮安太守,为人却节俭,府上应当不会有人能一眼看出凤凰螺珍珠的可贵。你这些年住在刘寅府上,想来是你认出这珠子,才令他过来归还,何况……”
他说着一顿,唇角又浮起一枚浅笑,“能想出折一枝春光以作回礼的,大约只有你了。”
是了,竟是我疏忽了,既然我能通过一枚凤凰螺珍珠认出桓公主,于闲止自然也能借此认出辨出珍珠的我。
于闲止叹了一声道:“不知是否因为跟在你身边长大的缘故,我方才见那刘府的小公子,竟觉得他的眉眼有些像你。”
我不知说什么好。
方至此时,我才意识到,他看过玉佩后,望向阿南那抹温柔得令人心惊的笑,不是因为认出了阿南,而是因为认出了让阿南来归还玉佩的我。
诚如他此刻看着我,眼底的浮光与雨色。
突然一下子,我的心就软了。
我本该要问他为何要将那桓公主带在身边,为何她来踏青他会亲自来接她,他说过绝不负我此生只我一人他都忘了吗?
可我眼下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我与他分别三年,没有一日是不想他的,此刻与他再相见,哪怕要靠粉饰太平,享一刻与他重逢的欢愉也好。
我在心里唾弃自己的卑微,可又觉得这一刻卑微亦是为了自己,藏在心里,谁都看不见,有什么要紧。
雨声淅淅沥沥。
于闲止帮我将颊边的发拂去耳后,又唤我:“阿碧。”
我轻轻“嗯”一声。
他问:“你可是在怪我,为何来了淮安这么久,却不来看你?”
我没答话,原来竟被他看出来了。
他又问:“你可是,在怪我,为何将白柃带在……”
“那你为何不来看我?”不等他说完,我便打断他。
我不想提桓昭永,至少此时此刻,我不想提。
他似愣了愣,正要开口,忽闻山间一阵脚步声。
阿南穿着蓑衣,抱着鱼篓子,自雨里遥遥跑来,一面向我招手一面喊:“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