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绵的初春夜晚,天空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
细雨打在身上还带着沁寒的凉意,就如半月前那数十个逃亡的日夜,沈清仰头望着暗黑一片的天空,伸手将粘连着伤口的衣服一片一片撕扯下来。
皮肉撕裂时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血肉淋漓的场面更让人恶心作呕,可沈清却毫无知觉,仿佛是在享受一般,舒展五官,露出惬意的表情。
忽然,他的神色微微一动,眼中闪过凌厉的杀意,迅速摆出攻击姿态。
黑暗中慢慢出现数个人影,随后是数十个,数百个,将他团团包围。
沈清眯起眼,这些人黑衣劲装,神态冷峻俨然,杀气腾腾地将他包围,这种场景实在让他熟悉得很。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那群围住他的黑衣人却没有进攻,其中几个反而上前一步,躬身道:“凫峦帝国华将军坐下黑刹七影恭迎少主回国。”
少主?沈清微微挑眉:“谁是你们少主?”
转念之间,他已经认出来,这七人中为首的那个,便是在三年前害他修为全废的那个黑衣人。
沈清突然冷笑道:“原来是你!”
那被认出来的黑衣人并不吃惊,抬头淡淡道:“四十七年前主上的亲儿为主上师弟单英带走,从此下落不明。主上对此事一直牵挂万分,却不知该如何寻找婴孩下落。”
沈清皱眉道:“这种鬼话,你以为我会信吗?”
黑衣人嘴角翘了翘,缓缓道:“这四十七年来未能寻到少主,甚至三年前未能认出少主,是因为主上除了知道少主身上带有一块隐魂玉外,其它一无线索。而这一次我们能得知少主的身份,是因为主上终于亲手抓住了背叛他的师弟单英,也就是少主您叫了四十七年的师祖,天奎宗的长老——慕容英。”
沈清瞳孔猛然一阵收缩,表情阴鸷凶狠,却久久不语。
黑衣人重新低下头,声音沉沉却带着无尽诱惑:“属下知道少主刚刚从青岳宗逃离,受了不少苦。属下也知道少主想要一个叫夏翎的小姑娘,却被韩煜横刀夺爱。可是,韩煜之能,通天彻地不足以形容之,若说这世间有一人可与之相抗,则必是主上,你的父皇无疑。少主你……就不想看到韩煜匍匐在你脚下的一天吗?”
沈清猛地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静寂的夜幕下,他仿佛能听到自己体内魔种一点点破土发芽,吸食血肉的声音。
想要复仇,想要雪耻,想要掠夺,一切的一切都需要力量。
在这个冰冷而丑陋的世界,弱小本身就是一种罪恶。所以,他要变强,他要看到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跪在自己面前的一天,他要等到能将心爱的女人牢牢绑缚在身边的一天。
为了这一天,哪怕让他付出灵魂的代价,哪怕九幽逆乱,人界毁灭,他也在所不惜!
“带路。”沈清睁开眼,缓缓道,“就让我亲眼见见所谓的父亲吧。”
夏翎眼疾虽好,元气却大伤,再加上作为修者根本的青阳之息被强行夺走不少,是以过了几个时辰又沉沉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中的景象忽而花团锦簇,忽而血肉横飞,如被刮花了磁道的碟片在脑中回放,看得见模糊的轮廓,巍峨的大殿,来往的人影,听得见断断续续的声音,一切却又偏偏如此模糊断续,难辨情境。
夏翎一人在床上翻来滚去,秀眉紧蹙,最后却被拥入一个炽热的怀抱中,轻轻安抚。
她模模糊糊觉得安稳,心底深处却又升起更强烈的恐惧和惊惶,直觉的想要逃离。只是那双手抱得她那样紧,又那样绝然,犹如桎梏的牢笼,让她无法逃脱。
夏翎猛地睁开眼,入目便是韩煜温润柔和的表情,和唇边一点点带着好笑的弧度。
她心中一惊,连忙挣扎着要坐起来。
韩煜施施然放开手,拇指却捻起她散在床畔的衣带,兴味道:“你每次睡得不安稳就会翻来滚去,我倒是好奇,你从前有几回从床上掉下来的经验。”
夏翎嘴角一抽,想要反驳,却偏偏还真被他说中了,顿时表情十分精彩。
韩煜低笑了两声,凑近她,带了几分诱哄与调侃般柔声道:“以后你睡着了,我便抱着你,总不会让你再摔下去的。”
夏翎双唇一颤,猛地闭上眼,心中如岩浆灼烧般翻滚,终究还是睁开眼道:“韩煜,我们之间是不会有以后的。”
韩煜脸上的温柔与笑容慢慢褪去,眸光有些冰寒地缓缓道:“理由呢?”
冰凉而冷漠的眼神,若隐若现的赤红,还有空气中丝丝弥漫的杀意都让夏翎从骨子里颤栗颤抖,可是她不可以移开目光,不可以退缩,只能一字一句地说下去:“因为对我而言,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夏翎的目光坚定隐忍,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握成拳头,等待着韩煜的暴怒与仇恨。
可是出乎她意料地,韩煜闻言居然轻笑起来,虽然有些阴郁,有些幽沉,却又带了几分无奈:“夏洛,你如此优柔蠢笨,畏惧伤人,又怎么可能逃出我的掌心?”
伸出手贴着女孩柔软苍白的脸,低头轻轻烙印上冰凉颤抖的唇,声音低哑清和,犹似带着幽幽的笑意:“我知道你想要做出决断,留在曲临渊身边,哪怕背弃归途,心怀歉疚,也决意要赌上一切,永不回头。只是夏洛,你这样决绝,到底是因为什么?”
韩煜静静凝视着她墨黑的双眸,唇畔勾勒出最温柔腼腆的笑容:“你若能直视着我,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一句,你对我没有一丝一毫心动情乱,你爱的唯有曲临渊,我便……”
——我便再不会容那人活在世上,哪怕从此折断你的羽翼,斩断你的归途,也绝不会让你逃离。
空荡的房中是那样静寂,沉默的时光流转,仿佛漫长的煎熬,冗长的地狱。
“我……从来都没有……”沙哑破碎的声音从夏翎口中一点点溢出,是审判也是抉择,“没有喜欢过你,当日在龙域的仇恨和屈辱,我一生都不可能忘记。”
“十年前,能逃离你,我只有满心欢喜。十年后,我开口求救,只因为穷途末路,无处依归。”
许多许多年前,那个朦胧模糊的世界,亮如白昼的芥子空间,虚弱憔悴到极致的男子割断了神识,灼热了眼眶,只为伸出来的手能触碰到飘散的灵魂。
他说:夏洛,你逃不掉的。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一定会找到你。
于是这句话便在她心底生根发芽,铭刻烙印,直至最绝望时刻,化为声嘶力竭的呼唤。
“我对你没有一丝一毫地……心动情乱。”明明睁着眼,坚定不移,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如烟花绚烂,刺目闪亮,“韩煜,我惧你恨你想要利用你,却对你没有半点情爱。”
她闭了闭眼,恍惚中能清晰地看到韩煜突然绽放的笑容,眉梢眼角染着赤烈如火的鲜红,仿佛最妖娆的罂粟绽放,映衬着苍白俊逸的容颜如妖似魔。
夏翎陡然一惊,本能地颤抖畏惧,蜷缩着身体后退,却猛地被韩煜扯过去,一把扣住后颈,迫得她仰头与他对视。
“明知道你说得是谎话,却还是觉得很刺耳。”韩煜幽幽冷笑道,“为了别的男人违心说谎,却连提都不敢提他一句。你就那么害怕我杀了他?可你越是如此,我就越不想他活在这个世上。”
夏翎咬着牙,颤声道:“韩煜,阿修不是别人,他是医神曲临渊。哪怕你能在这世间翻手为云覆手雨,哪怕你能将人命天道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这世间总有些人是你无法轻易操纵和屠杀的。”
韩煜的眸中一阵赤红闪烁,狂躁而压抑的冰寒煞气肆意弥漫,他猛地闭了闭眼,神识感受着朝这边缓慢靠近的人群。他紧紧握住双拳,终露出温柔的笑容,轻轻抚了抚夏翎冰凉紧绷的面颊,转身离去。
“夏翎!”风佑一见健康痊愈的夏翎就紧紧抱住她,哽声道,“好久不见!”
夏翎回抱住她,心中酸楚委屈思念感动一股脑儿涌了上来,让她眼眶湿热,千言万语,全部融化在这个怀抱之中。
宽敞的药房中,清香阵阵,绝灵域中所认识的朋友都聚集在这里,听夏翎述说别后种种。
穆浮香听到夏衡背叛,手中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厉声道:“我早说过那小子不是好东西,就你还顾念姐弟之情护着他!如今吃到苦头了吧?”
夏翎苦笑,趁这个机会便顺势询问道:“当日,我昏迷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你们都到了堕魔谷中?达蓬国现在如何,女皇该担心死了吧?”
风佑轻轻一叹,道:“当日看你突然被人偷袭,生命垂危,我们吓得魂都没了,想要救你,却苦于兵力悬殊,无可奈何。幸好后来先生出现,救了你一命……”
说到这个,穆浮香又忍不住暴跳起来:“夏翎你说,你与那个叫韩煜的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可知先生为了你……轻易不伤人性命的先生为了你转眼之间取了五千人首级,连韶涟漪都未能幸免于难。”
一旁一直沉默不言的纸音也忍不住心有余悸道:“先生当日的神情当真是太可怕了,好像屠杀骅韶国士兵像踩死蝼蚁一般……不,我不是说先生不好。总之,杀到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整个迷踪岭都摇晃起来,天空像要塌下来一般,我们都被震晕在原地,等醒来已经在这个什么堕魔谷的外头了。”
风佑握住夏翎冰凉的手,轻声道:“你和先生都无需自责,有些事,又不是人力能控制的。更何况,你有欠他的,他一样有欠你的,两相抵消就是了。”
夏翎勉力笑笑,问道:“你们留在这里没有关系吗?”
风佑摇头道:“韶涟漪已死,达蓬国暂时不会再有危机。陛下担心自然是在所难免的,可是当日先生昏迷不醒,你又不知所终,我们怎么可能放心离去,更何况,没有先生我们也回不去啊!”
“我不回去!”穆浮香大声道,“先生在哪我就在哪!达蓬国缺了我还有皇姐和皇妹,又不会垮掉。要回去你们自己回去,我要留在先生身边……喂!夏翎,你给我说清楚,先生和那个姓韩的,你到底要选谁?若是选了姓韩的,你就马上给我滚,离先生远远的!”
风佑皱眉道:“二公主,你以为这是选兵器呢?不是刀就是剑?”
穆浮香冷笑道:“这可比选兵器容易多了。夏翎你扪心自问,先生是怎样的人物,这些年来又是怎么待你的,你如今却与那姓韩的勾勾搭搭,你配得上先生吗?”
“配不配得上只有我能定论,何时轮到你们来置喙。”药房的门帘被掀开,神色冷淡的曲临渊缓缓走进屋中,却未看众人一眼,径自来到炼药炉前,淡淡道,“你们都出去。”
片刻之后,药房中静寂无声,可曲临渊却知道有一个人还未走,正站在身后静静看着他。
“你也出去。”他沉声道。
“阿修……”女孩轻轻叫着他的名字,声音柔软如水,“阿修,你曾说,你已在乎我胜过医术和你的生命;你也曾说,要以圣覃丹为聘礼娶我为妻。可是阿修,你从没有明确地说过一句,你喜欢我。”
夏翎凝视着男子颀长瘦削,微微僵直的背影,缓缓道:“阿修,我在这个世界生存了三十七年,却从未对它产生一点归属感,哪怕当初想要与师兄成亲,也是寻找避风港多于依赖爱恋。事实上,我从不认为自己会爱上这世间的任何一人,包括你和韩煜。可是那日,你说你要去我的世界找我,你说让我不可以爱上别人,你说让我等你,我却是那么开心。有一句话,你都未跟我说过的那句话,我本想等你来到我的世界再跟你说。可是阴差阳错,却变成如今的局面。我总以为,留给我们两个的时间还会有很多很多。”
夏翎看到他的背影轻微颤抖,只觉心口一阵阵细细的抽痛,让她的声音喑哑破碎:“阿修,如今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是你的回阳诀会耗尽我的生命,是韩煜与我的爱恨纠缠恩怨难分,是你欠着我我也欠着你,是来不及确认的感情。可是阿修,抛开这些,只要你愿意对我说一句……将来,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也绝不会对自己的选择后悔!”
站立在炼丹炉前的曲临渊缓缓回过身,明亮透澈如冰晶般的眼眸紧紧凝视着她,只一眼便仿佛千年缱绻,只一眼便道尽万般情深。
可是,他终究还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潋滟的双眸,淡淡道:“有些代价你能付,我却付不起。夏洛,你不怕终有一日后悔,可是我怕。”
“那代价究竟是什么?”夏翎执着地看着他,“不是你的生命,不是医术,也不是我,那么你付不起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曲临渊缓缓背过身,冰凉的指尖轻轻握住干枯的草药,开口说话时,身体的某一处仿佛已在死亡腐烂,再无法复生:“那与你,没有关系。”
“我……明白了。”夏翎眼中的光芒迅速死寂黯淡,退出房间前,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哑然开口:“曲临渊,你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白痴!”
夏翎冲出屋外,迎面看到在瀑布下静静望着她的韩煜,青衣儒服,玉冠束发,温润浅笑,犹如腼腆等待情人赴约的青涩少年。
她咬牙隐忍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冲过去狠狠给了他一拳。
韩煜偏过头,听到女孩近乎沙哑哭泣的声音:“韩煜,你究竟还能无耻到什么地步!”
韩煜用拇指抹去嘴角的血渍,含笑道:“谁让我们生存在这样的世界呢!夏洛,我不过是将事实告诉他,既未欺骗也无威胁,比起十年前将你留在这个世界,却不告知我的曲医神,究竟谁更无耻?”
“什么事实?什么十年前将我留在这个世界?”夏翎惊愕道。
韩煜轻巧地笑笑,手指温柔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缓缓道:“没什么,有些事实你无需知道。关于你师兄的事,问过曲临渊了吗?”
夏翎一愣,心头顿时涌上深切的惭愧,连心脏被撕裂般的疼痛也顾不得了:“先前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提起这个话题,后来却是给忘了。我回去找阿修!”
“既然忘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反正沈清被关在玄池中,暂时还是安全的。”韩煜的笑容温润完美,声音悠然温和:“此刻你身上灵息很乱,极易伤及元神,我先助你好好修炼个把时辰,等气息理顺了,再思虑这个问题不迟。”
“不……不用了。我自己会找地方调息的。”夏翎在韩煜温柔如水的眼光中落荒而逃,总觉得很怪……原本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