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已是更深露重,午夜时分,芥子空间中却永远亮如白昼,无分日夜。
芥子空间在整个修仙界中都是属于弥足珍贵的灵宝,便是普通的神器都无法比拟,韩煜手中的墨兰轩自然也算是一个,却远不如这个浑然天成,灵气浓郁。
这里与其说是一个芥子空间,不如说是个超脱于尘俗的世外桃源。桃源中有山有水,有草木郁郁葱葱,也有溪涧鸟语花香。
韩煜独自一人站立在空间中唯一的小型瀑布前,任由瀑布的水溅落在自己身上,寒意及体,却一动不动,恍若入定。
许久之后,一个人影自主屋中出来缓缓走向他,眉目深刻俊朗,眼眸却是深沉的暗紫色,正是文洹。
当走到韩煜身后几步远处,他停下脚步躬身道:“敖洹见过韩前辈。”
“这数十年你身在绝灵域无法回应我的召唤,我可以不再计较。”韩煜没有转身,负手在后,望着飞流直下的瀑布,淡淡道:“她与曲临渊是如何相识的,一五一十说清楚。”
文洹脸色微微发白,剑眉紧蹙,沉吟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低声回答了他的问题。
半个时辰后,文洹停止了讲述,浑身紧绷地站立在韩煜身后,听着他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百年前我助你脱离无边海时所订立的契约,就此一笔勾销。”
文洹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握紧,眼底的自我厌弃和痛楚一闪而逝——以出卖先生换取的自由,他有什么资格享受?只是龙族的存亡,父皇和弟弟的安危,他怎能置之不理?
百年前,韩煜为取得龙域中木冢银沙而独闯无边海,其时,他的实力并未如此刻般强大到逆天,甚至比修为还远不如当时的父皇。可他手中却持有夕阙、赤猷两件太古神器。
父皇觊觎他手中的神器,假意结交,诱骗他进入无法动用灵力的龙域,率千万海兽对他进行残酷围杀。韩煜身受重伤,九死一生,却奇迹般地逃出重围,将龙族搅了个天翻地覆。
那时,他唯一的妹妹敖月被迫远嫁穷奇,拼死抗争却还是被父皇毫不留情扔上花轿。他极力反对,甚至不惜忤逆父皇,却反被穿锁了龙骨,封印九成实力,痛苦不堪。
那时的他年少冲动,血气方刚,对那个皇族,那个所谓的父皇厌恶痛恨到了顶点,为了解除封印,远远逃离甚至不惜与韩煜订立契约——在他有生之年只需韩煜召唤,他必赶来为他打开龙域之门,为此哪怕叛离整个龙族,也在所不惜。
龙域是整个龙族的埋骨所在,神龙木更是龙族存亡的根本,一旦遭人肆意破坏,白龙族一脉必然元气大伤,甚至有灭顶之灾。百年前他并非不知契约的严重性,只是对父皇的绝望,对龙族传承的厌恶,让他丧失理智,任意妄为。以致于,此后数十年,他宁肯躲在绝灵域中碌碌无为,也不愿回归修真界等到韩煜的召唤。
“先生若有什么不测,夏翎必然会痛不欲生。韩前辈应该知道,活人永远争不赢死人。杀戮只会让你输尽手中本来握有的筹码。”文洹低下头,哑声道,“敖洹言尽于此,望前辈三思后行,告辞!”
文洹躬身后退,悄无声息地离去,对韩煜仿佛没有半分影响,他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任凭沾湿的长发轻拂过他的眉眼,遮去瞳眸中妖冶的赤红。
突然,手上的储物戒也微微亮起微弱的光芒。他眉梢微挑,神识轻动,戒指上清晰的影像已然展现在面前。
影像中是柳笙焦急的面容,没有半分纠缠,便禀明噩耗:“主人,沈清挣断了玄铁冰晶链,正在暗室中发狂。”
韩煜眸光微微一暗,蹙眉道:“他还未逃离暗室?”
柳笙点头道:“暗室四壁有主人灵息所布符阵,他一时未能逃脱,但恐怕撑不了多久……”
韩煜悠悠一笑,正要开口吩咐,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何想起男人狂烈仇恨的眼神和幽冷阴邪的笑容,他的神情微微一顿,脑中千般思绪一闪而逝,瞳眸中赤红火焰若隐若现,终于轻柔微笑道:“开启九转阴阳阵护住宗观,随他走吧。”
柳笙脸色微变,震惊道:“放他走?可是主人,他体内的魔种一旦脱离了玄池……”
韩煜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戒指,淡淡道:“赤猷的魔性已在他体内发芽,只凭你们是挡不住他的。我不想青岳宗里有任何伤亡。”
柳笙眸光一动,脸上羞耻之色一闪而逝,躬身道:“是,主人。”
眼见着储物戒上闪烁的影像消失,韩煜微微一笑,转身朝主屋走去。
“先生,你又要动用回阳诀吗?”穆浮香拦在昏迷的夏翎面前,咬牙道,“我绝不允许,哪怕是为救夏翎,我也绝不允许你再伤害自己的身体。”
路遥在一旁同劝道:“是啊少爷,你才刚刚脱离轮回太虚境醒来,难道还想再回去吗?”
曲临渊神色冷淡,连眉毛都未动一下,脚下一步踏出,身形倏然消失,再出现时已是在病床的另一侧,弯腰轻轻将夏翎抱入怀中。
“先生。”风佑的手挡在夏翎眉眼之间,无视曲临渊冷厉的目光,淡淡道,“先生该知道,你每动用一次回阳诀,最痛苦的便是夏翎。无论如何,至少等养好身子,你也不希望夏翎一醒来就狠狠责骂你吧?”
曲临渊动作一滞,秀眉微蹙,终于还是缩回手,气恼道:“她凭什么责骂我,总是将自己搞的遍体鳞伤的人有什么资格骂我?”
风佑以手掩唇低咳了一声,忍笑道:“先生说的是,所以你更应该保重不是吗?”
曲临渊挑眉扫了她们一遍,俊秀面容上雪白的肌肤恍若透明,好似包裹着一层莹莹融光。年轻的男子秀美得好似天上谪仙,只瞧一眼便觉自惭形秽,只这样静静看着便觉目眩神迷。
风佑揉了揉眼睛,有些恍惚地想,她怎么有种先生俊美得越发不像凡人的错觉。
曲临渊一把打开她的手,重新将冰凉的指尖按压在夏翎眉眼之上,语声平静道:“我已突破了回阳诀第七重,不会再因救人而陷入轮回太虚境了。”
“什……什么?!”路遥尖叫道,“少爷你突破了第七重?回阳诀的第七重?!”
小书童泪流满面地扑过去抱住少爷大腿哀嚎道:“少爷你到底是不是人啊!”
曲临渊垂眸无所谓道:“世间既有法诀,自然曾有人达到过这样的高度。我能突破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只是……
突破前,轮回太虚境中重复演绎的场景到此刻还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中。神域,东l,北h,四圣,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们先出去吧?”他淡淡道,“不要再进来烦扰我。”
路遥跟在曲临渊身边三百多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少爷的天赋与逆天的医术。无论是生命垂危的重患,还是元神出窍的将亡之人,无论是凡胎肉体,还是修者之身,只要少爷有心,都可不费吹灰之力救他们性命。
只是这一次,少爷施救的时间也未免太久了,久到路遥一瞧见韩煜那阴沉的脸色就忍不住想,少爷不会是为了与那夏姑娘独处,故意拖延时间吧。
说到这个,少爷什么女孩子不好喜欢,非得喜欢韩煜看上的女人,问题是那女人还容貌普通,乏善可陈,我说少爷,又不是天下的女人死绝了,您和韩煜那都是什么眼光啊!
不过这么说起来,少爷从小醉心医术,除了寻找稀有草药轻易不出堕魔谷,再加上他那不辨人脸无分男女的记性,根本就没有与什么女孩相处过。若非这一次被曲臻戎算计,与夏姑娘相依相伴了三年,恐怕少爷这一辈子都不会懂得情为何物。
路遥偷偷摸摸凑到窗前,往灯火通明的药房中张望——不管怎么说,少爷你也拖延的太久太明目张胆了,你就不怕韩煜体内魔性一个爆发,将整个芥子空间都毁了吗?
路遥小心翼翼地扒着床沿,双目滴溜溜转动,往药房四处张望。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时,他心中一喜,正待细看少爷的动作,神色却猛然一僵,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的少爷,那个永远悠淡如水,清冷如雪的少爷,怎么可能露出如此悲伤痛楚的神色。
明明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弯腰凝视,路遥却好似能看到少爷心血低落的模样——少爷他,没有在哭,却又哭了,无声无息,看不见眼泪的哭泣。
路遥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
“先生,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随着路遥冲进来,风佑只看到依旧昏迷不醒的夏翎和失去魂魄般的曲临渊,不由心焦万分,“是因为夏翎的伤有什么问题吗?”
风佑回头看了韩煜一眼,他已走到床边,将昏迷不醒的夏翎抱入怀中,沉吟了片刻,似乎是在检视,半晌才抬头望向曲临渊,眼中神光惊疑不定。
风佑大声问了好几遍,直到路遥受到惊吓哭泣着重重摇晃曲临渊,他才仿佛清醒过来,哑声道:“她的元神受到过多次灼伤,那一日我又治的急,并不知道还有残留的灵压压迫着她的脑域,以致她双目不能视物。如今,已经没事了。”
“没事就好。”风佑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惊疑,“既然夏翎已然没事,先生你的神情为何还如此……难道她还受了其它伤吗?”
“她没有受伤。”曲临渊闭了闭眼,苍白的肌肤若寒光笼罩,他的声音嘶哑低沉,缓缓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与韩煜单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