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九年的梅花开得很早,层层白梅若雪回澜,簇簇红梅犹如流霞。眼见连日的大雪停了气候也暖和许多,剪秋便着人采了些初发红梅放在昭阳殿内应景。
朱宜修虽不喜梅花孤傲,但冬天里除了满目雪白能见到红艳艳的色彩也是不错。因花房奴才的手艺并不十分合她的心意,遂拿了花剪亲自修剪起来,剪秋和绘春垂手立在一旁。
白天的亮光透过窗户纸照入殿中,朱宜修临窗而坐,头上的点翠珊瑚珠凤钗幽幽的闪烁着光泽,拿着花剪的模样十分清雅悦目。
玄凌踏进昭阳殿时见到便是这样一幕——
修长手指拢着红梅,红艳的花蕊衬托着保养得宜的肌肤愈加白皙,红梅雪肤相得益彰,倒叫他一饱眼福。朱宜修身边的剪秋和绘春见到玄凌,忙不迭的要行礼却被后者阻止了,只得安静不发一言。
朱宜修全副心思都投注在花枝上,竟然没有发觉玄凌的靠近。直到她功德圆满将修剪好的梅束放进花瓶时,一只手抢先接过替她插入瓶中。
朱宜修不觉一怔,忽然醒过神来,禁不住脸微红,对剪秋,绘春责备道,“皇上来了怎么都不提醒本宫一声,害得本宫未曾迎接。”
“你别怪她们,是朕不想打扰你的兴致。”玄凌不以为意的挥手,两个侍女知趣的退下。
朱宜修浅笑道,“皇上专程来不是为了看臣妾打理花枝的吧?”
“今日散朝早,朕不耐烦去看那些歌功颂德的折子,就来你这里讨个清净。”玄凌道,“朕的小宜侍弄花草的功夫也是极佳的,令人移不开眼呢。”
“皇上。”朱宜修含笑道,“皇上和各位妹妹甜言蜜语说得多了,还跑来打趣臣妾。”
“小宜可是吃醋了?”玄凌调侃道。
“臣妾哪敢,后宫里那么多位妹妹,臣妾真要是吃醋还不得浸在醋缸里了。”朱宜修嗔道,顺便白了玄凌一眼。
玄凌见到她难得活泼的一面,自然不会生气,反而更觉得亲昵,道,“朕的小宜宽容大度,旁人自然比不了。”
朱宜修越过几案,坐到玄凌身边,为他推拿按穴,道,“接近年关,皇上是该好好歇息一阵,臣妾看你瘦多了。”
玄凌闭上眼,享受着朱宜修的服侍,道,“还是你知道关心朕,手上功夫日益渐长了。”
“皇上谬赞了,其他的妹妹们毕竟伺候皇上的时间短,一时疏漏的地方也是有的。”朱宜修道,“臣妾等年后准备召欣嫔的母亲入宫,欣嫔的胎已经快八个月了,她娘家又远在千里之外,不得不早些发出旨意叫她们尽早上路。皇上以为呢?”
玄凌正惬意着,自然无不答应,道,“你是皇后,这种小事你只管做主便是。”
朱宜修笑了起来,道,“欣嫔妹妹入宫不久就有了身孕,说来也是皇上的恩泽,只盼她给皇上添个活泼的皇子就好了。”
“小宜的心思与朕一般无二,若是欣嫔能给朕生个皇子,朕就晋她为贵嫔,掌一宫主位。”玄凌道。
后宫的女人最大的价值就是绵延子嗣,即使她这个皇后也不例外。若不是膝下有予沣和永泰,恐怕她这个皇后的位子也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安稳。
玄凌能表达他诚意的最好方式也就是晋封名位了。朱宜修在心中感叹,面上依然是笑着,开玩笑道,“皇上这话说的,皇子才晋贵嫔,若是个帝姬又该如何?”
“若是个帝姬么,那就只能晋容华了。”玄凌故意道。
“都说百姓家有重男轻女,没想到连皇上也是这样,难怪元安最近和臣妾说父皇好久都没去看她了。”朱宜修佯装埋怨道。即便她是皇后也不得不用心替儿女搏得皇帝的宠爱,毕竟他们的前程全在玄凌的一念之间。
玄凌拍拍她的手,道,“元安是朕唯一的女儿,朕怎会不疼她。改日一定去看她。”
“皇上一言九鼎啊。”朱宜修故意激他道。
“朕岂会对你个小女子食言,自然是说话算数的。”玄凌把朱宜修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拍了拍,道,“咱们的女儿朕总是最宠的。”
‘咱们的’,这个词在朱宜修听起来实在是讽刺,前世她可从没听玄凌说过。予沣三岁而亡,到死也没有名字,这个男人的薄情寡义她是再清楚不过了。皇帝的话,听听就好,若是当真,那可就是傻瓜了。
这些想法朱宜修自然不会露出来,只是含笑望着玄凌。
“母后,母后……”
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传入内殿,朱宜修赶紧和玄凌拉开距离,免得叫人见到两人厮磨的样子。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父皇母后万安。”永泰虽然只有五岁却被朱宜修教得很好。乍见了玄凌有些意外,仍然不忘给二人行礼。
“元安快起来,朕才和你母后说到你呢。”玄凌好事被打断难免扫兴,但见是女儿也不好发火。何况永泰粉妆玉琢,惹人怜爱,自己又和宜修说要多关照她。
“父皇和母后说儿臣什么?”永泰帝姬扑扇着大眼睛,好奇道。
“才说你这个调皮鬼,大冬天的还不太平,到处撒欢。谁知你就来了,可见不能在背后说人。”宜修见玄凌一时想不出话,替他圆场道。
永泰皱了皱鼻子,不满道,“父皇母后真坏,在背后说元安的坏话。”
玄凌掐了把女儿粉嫩的脸蛋,佯怒道,“小东西,敢抱怨父母,朕当真是把你惯坏了。”
永泰咯咯笑了,道,“父皇别生气,女儿给您赔罪。”说着唤来身边侍候的侍婢送上一束新采的白梅,笑嘻嘻道,“父皇,这是女儿亲自摘的,送给父皇当赔礼。”
玄凌接过,笑道,“果真是母女连心,你母后才折了红梅,你就送来了白梅。”
永泰靠近朱宜修怀里撒娇道,“母后头上的发钗真漂亮。”伸手就要去拔。
朱宜修避开永泰的小爪子,自己拿下那只发钗交到她的手里,笑道,“你若真喜欢,等以后大了母后就把这支钗送给你。”
“那还要再镶一圈儿珍珠的穗子,就是长长的,要垂下来的那种。”永泰用两只手笔画道。
“你母后的心意,你倒是会顺杆爬,将来朕一定要找能工巧匠给你做珠饰才行。”玄凌笑道。
永泰对玄凌道,“女儿刚才就看到那样的钗子来着,才不要等将来呢。”
“你在哪儿看到的?”玄凌问道。
“就刚才去折梅花的时候,女儿看到慕容母妃也在,她头上戴的比母后的还要大些,也更漂亮些呢。”永泰答道。
“她戴如此华丽的钗?”玄凌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
永泰童言无忌道,“是啊,红珊瑚亮晶晶的,一颗颗珍珠都是同样的个头,漂亮极了。”
朱宜修立刻道,“小孩子家的,成天看这些做什么。你慕容母妃许是拿你父皇的赏赐去制了钗,下次不许再胡说了。不然母后可要罚你。”
“元安小孩子家说些实话,你又何必罚她呢,依朕看,她说的很好。”玄凌把永泰抱在怀里,哄道,“你还看到什么了,接着和父皇说。”
朱宜修紧张的看着女儿,生怕她一不留神说错话。玄凌重用慕容家,但也猜忌也与日俱增。慕容世兰用度奢华,出手阔绰,价值万金的首饰珠宝。只怕以玄凌的多疑,不知道会脑补出些什么来。
永泰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慕容母妃的斗篷像是嵌了金丝,阳光照得女儿的眼睛都快被闪晕了。”
金丝累锦的斗篷,玄凌勾起嘴角,眼中却并无笑意,道,“她倒是真有气派。”
“慕容妹妹一向爱打扮,穿件打眼的衣裳也没什么,雪天本来就该穿些颜色重的才好。也就是臣妾不爱动,随意穿些家常的素服。”朱宜修道。
“小宜你生性不爱张扬奢侈。等回头朕叫人给你送件进贡的银狐斗篷。你是皇后,穿着也不能太俭省了。”玄凌赌气道。
白狐狸原本就罕见,而银狐更是白狐中的极品,因其皮毛柔软顺滑、光彩耀人而天下闻名,只生在大周以北的极寒之地内,且行动迅捷如风,狡猾机警,极其难以捕捉。前阵子作为贡品上京,仅有两件。一件给了太后,另一件后妃们都纷纷央着玄凌求赐。
朱宜修不会在这时候装大方,笑着接受了。
“朕想起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晚些再来。”玄凌把永泰交给朱宜修,起身道。
朱宜修送他到宫门口,道,“皇上夜里来的时候多点两盏灯,免得天黑路滑,臣妾等着您。”说着替他拂去肩上的细小雪花。
絮絮的话语听在玄凌耳里格外熨帖,道,“回去吧,站在风口容易着凉。”
朱宜修目送他离去后回到内室,永泰正趴在榻上玩着玉制九连环。
把玩具从她手里抽走,朱宜修打发伺候的人都先出去,一脸正色问道,“元安,告诉母后,刚才的话是谁教叫你说的?”
永泰眼珠子转了转,道,“没人教女儿,母后误会了。”
“母后不喜欢说谎的孩子。快点告诉母后,你真的在倚梅园看到慕容母妃了吗?”朱宜修耐心道。
永泰似想起什么,小脸一板,道,“女儿当然看到她了,女儿没有骗母后。”
“慕容母妃平时与你没什么来往,你怎么突然想起说她的事了?”朱宜修道。
永泰鼓起脸颊,不高兴道,“女儿不喜欢她,讨厌她那副得意的样子。”
朱宜修一听便知多半是慕容世兰嘴欠了,道,“她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慕容母妃说父皇最宠爱的是她,不是母后。还说端母妃身体不好,只会借着女儿巴结母后,不是真心喜欢女儿的……”永泰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道。
“所以你刚才在你父皇面前那样说她?”
永泰振振有词道,“女儿不曾说谎,她的确是那样打扮来着。”
“以后不许再这样。”朱宜修道,“你慕容母妃确实颇得你父皇的宠爱,你若遇到她也要尊重,即便不喜欢她也不可以表露出来,更不可以当面顶撞她。让你父皇知道了反而会说你不敬长辈,责怪你不懂事,知道吗?”
永泰听后,垂下脑袋,闷闷道,“女儿明白了。”
朱宜修把她抱到怀里,道,“母后并非要责怪你什么,只是你知道刚才母后有多害怕么?你年纪小说话没分寸,你父皇是皇帝,万一起了疑心可大可小。”
小丫头在她怀里拱了拱,道,“女儿会听母后的话,以后不会再说慕容母妃的坏话了。”
“今天的事都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朱宜修对永泰的表现除开担忧还是很惊奇的,她才五岁,居然已经懂得挑拨了。
永泰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的看向朱宜修,道,“女儿只是想给母后出气,女儿知道母后也不喜欢慕容母妃。母后不喜欢的,女儿也不喜欢……”
屋内的梅花散发出幽幽淡香,朱宜修抱紧了永泰,不知道该为女儿的早熟庆幸,还是该感叹她已经不再天真。
朱宜修面对后宫的斗争是不希望把儿女也搅合进来的,却忘记了他们身为皇家人,血脉中一早便拥有玩弄心机的潜质。
皇家,不存在天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