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在外面手脚冰冷的等了许久,久到他以为自己都快站成一座石头了,完颜多才从里头出来,打了个呵欠,见着赵恒,语气是好了不少,可言语的内容还是一个——秘药什么的,那是没影儿的事。
赵恒只能作罢,送走了他,一家子又开始愁眉苦眼。
陈先生摇摇头,道:“哎,您还是趁早为官人准备吧,若照着这里的习俗来,怕是去了也去不宁静的,老朽家中还有些事,先行告辞了。”言罢略略拱手,便出了小木门。
赵恒见老父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痛哭,却是把陈先生的忠告忘在了脑后。
午时方过,床上的病人终于咽了气,赵恒思虑着既然无法归葬故土,也需找个地方葬了,他纵然千百个不乐意,还是得出面去求一求那些个混蛋,好为老父寻一处长眠之地,便只留了刘氏和母亲,自己再次出了门,谁料回来的时候,老父的尸身已经不在了,衣不蔽体的刘氏缩在墙角嘤嘤哭泣,夹杂着花白的青丝皆散,老母也不知去向。
他呆立了片刻,却顾不上愤怒,只拉着刘氏追问老父尸体的去向,刘氏摇头不语,脖颈上青一道紫一道的怵目惊心,脸上的五指印火辣辣的像扇在他的身上。
他恼恨的放下刘氏,追出门去,逢人便问有无见到自己父母的,单薄的布鞋浸在雪里,早已生了不知多少冻疮的脚此刻已经没了知觉。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望不到尽头,潮水一般几乎要把人淹没。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终于见到了母亲的身影。
她跪在几个穿着裘衣的男人面前,苦苦的哀求着,那双已经哭瞎了的眼睛里,赫然流出血泪来。他注意到她伸开了双臂,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挡住了身后的人,即使她仅着布衣的身影在这冰天雪地里,堪比一枝将断而未断的枯枝。
“娘娘?”他惊愕的扶起母亲,看清了土坑里的情形。
老父的尸身被填在坑底,上面浇了一层焦臭的油。
“你……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他面色铁青的看着那些人,即使他再是逆来顺受,为人子女,也不能看着他人将自己的父亲挫骨扬灰。
“干什么,不是帮你葬父吗,重昏侯莫要这般不识时务,昏德公能按照我们金人高贵的习俗埋葬,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完颜多打了个呵欠,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他身后那两个人似乎听不懂男子讲的话,一人持了一把三尺余长的木棍,嬉皮笑脸指指点点的,嘴里不时地冒出一两句鸟语来。
“大人也是出身南国,身上流着的是汉人的血,怎么会不知晓我们的习俗,死者为大,大人便与我们一口薄棺,葬了老父,在下定当感激不尽。”赵恒强行压下火气,一揖到底。
“身上流着汉人的血?”完颜多眼底赫然呈现出一抹极其阴沉的颜色,一脚踹地赵恒滚在地上,“老子最恨的,就是身上流着汉人的血,你们这些没用的汉人,连自个儿的妻儿老父都保不住,还自以为才子,简直就是笑话!”
说着,他就想起那帮金国贵族对待他如同猪狗的一副轻蔑嘴脸,连续踹了赵恒十多脚,直到他肋骨被踹断,整个人脸上全是吐出来的脏污的血,才停止。
语毕,他对两个金人叽里咕噜的说了一番话,其中一个点了把火丢下了坑里,赵恒从雪地里爬出来,眼睁睁的看那迅速蹿起的火舌卷住了老父的尸身,浓浓的黑烟升起,呛得人忍不住咳嗽。
火葬了……也罢。
他缓缓闭了眼,心想着还是收好父亲的骨灰,若有一日回到中土,也好……归葬祖坟。
谁知此时令他想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完颜多竟提起一桶水来,呼啦啦的浇了下去,那火一瞬间就灭了个干干净净。
这完颜多搞什么名堂?
赵恒有些疑惑的看了完颜多一眼,却见对方同样转过眼来,只是那眼神,含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一丝隐隐的不妙袭上心头,却说不上哪里不妙。
完颜多身后两个金人却动了,他们杵着手上的木棍朝坑里戳去,一下又一下,甚至听得见破裂的声音。
这是在鞭尸……
纵然身上剧痛无比,赵恒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忽的站起来,眼神中爆发出锐光,指着完颜多斥骂,仿佛他还是那个指点江山的大宋天子:“完颜多,汝竟然做出此等丧尽天良的事,即使你姓完颜,也改不了你曾经是大宋子民的事实,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这样目无君父,日后到了阴间,也难以逃得了挖舌油锅之刑!”
完颜多呵呵笑了,轻蔑鄙夷地看着怒极的赵恒:“阴间?你赵氏父子胡作非为,空耗国家财力,早就引得众人唾骂,我大金兵临城下,你父赵佶倒是好笑,以为杀了蔡氏父子,将自己女儿蔡京儿媳送去当军妓就能叫我大金退兵?啧啧啧,可怜福金帝姬好好一个娇花似的美人儿,就这么被蹂躏致死。哦,是了,赵佶向来都是没脸没皮,他前些日子不是还写了贺词跟我大金皇帝攀亲戚吗?朱皇后一介弱女子尚且为了免受侮辱自尽以全节,你们二人反而奴颜婢膝至此,指望赵构那心口不一的人来救你们?下辈子吧!”
坑外,赵恒无力地放下手,坑里,曾经辉煌一时的宋徽宗赵佶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一点人的样子,而神思恍惚的郑皇后,居然趁着他们不留神,就朝着那坑里欲跳,却被人拦了下来。
“哟,夫人,您可别跳,这死人的身子淋过油烧了再浇冷水可以做灯油,您要是跳进去了,岂不是妨碍了他们,还好好的浪费了灯油。”完颜多不紧不慢的说着话,又看了一眼面如死灰心神俱丧的赵恒,道:“下辈子就别再投生做汉人了,我大金南下灭宋,一统江山势在必行,届时,叫你们这些汉人全都沦为猪狗,做我女真族的奴隶。”
话音刚落,完颜多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一杆银枪虚虚一晃,就抵住他的喉咙,他身边的两个金兵,也悄然无息的倒地。
“汉人沦为猪狗,做你女真族的奴隶?”一个森冷的女声响在耳边,叫他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寒颤。
完颜多这次出来,就只带了两个护卫,如今他们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乍然被行刺,他自然是慌了神,但,冷静下来,发现说话的是个汉人女子,心里底气就渐渐上来了。
“本官是大金公主完颜娜之子完颜多,你是何人,居然敢行刺本官,还不快快放下兵器,本官可以考虑留你一条命。”完颜多冷哼了一声。
“是吗?”阿云怒极反笑,狠狠一脚踹上完颜多的肩,将他整个人踹翻在雪地,那镶着铆钉的靴尖就这么朝着他那张脸,狠狠的碾了下去。
完颜多发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叫。
“你是什么东西,蛮夷之辈,猪狗不如!”阿云双眼通红,劈头盖脸的踹过去,那些被自己刻意压抑尘封的记忆,像是一下子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逃窜出来的画面。
“呵,东都之狼?依我看,是丧家之犬,咱们大燕皇帝说了,攻克洛阳,天策府众人一个不留!给我杀。”
“杀入长安,把唐皇帝赶出去,咱们胡人来当家做主,叫他们汉人都去当奴隶。”
……
过了几千年,人们再看靖康,再观安史,可能不会有什么太多的感觉,史学家轻描淡写一句民族融合,似乎能够解释很多问题。
可是,民族融合所带来的痛苦和耻辱,远远不是她们这些生活在21世纪娇生惯养的孩子所能想象的。
此时此刻,她不是千年后的那个乖乖女学生,不是三百年前那个大唐天策府昭武校尉,只是一个普通的汉人,在发泄着心中沉积了上百年的怒火。
阿云踹到一半,忽然被一只冰凉冰凉的手拉住了,叶英清冷的声音也明显带上了一丝怒火,却大体还是沉稳的:“别踹死了。”
阿云死死咬着下唇,一把甩开他的手,然后慢慢的蹲在完颜多身前。
“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你生不如死。”她的声音有些低哑,一丝一丝的,阴沉沉灌入完颜多的耳,随之一把匕首插到他的大腿上,“嗤”的一声,破皮割肉,溅起猩红血珠。
完颜多痛的大哭大叫,再也维持不了他之前的“大金公主之子”的傲气,连连求饶:“女侠,女侠饶命,我……我也是汉人呐,赵恒……哦不,官家……官家您救救我……”
赵恒扶着枯树勉强站起来,冷冷的盯着完颜多,嘴角似乎想要扯起一个快慰的笑,因为剧烈的疼痛,却有些扭曲:“我早说过,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我问你问题,要是好好回答,就饶你一命,不要想耍花样!”阿云深深吸气,尽量平缓着呼吸。
“是……是。”
“你日前搜刮到了宋廷的那批宝物,是不是有一块奇石?”
完颜多还以为这人是为了徽钦二帝而来,乍一听她这么说,有些怔忪:“您是要宝物来的?”
“我问你话呢!”阿云右手一沉,匕首再次深入几分。
“别……我说,我说就是,”完颜多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下,没流到一半,就结成了冰,“那块奇石,方士说可以消灾避难,所以我……随身携带着的。”
阿云还没问他在哪儿,就见叶英几步上前,长剑未出鞘,在完颜多身上翻了翻,一块黑漆漆的石头就掉了出来。
叶英俯身将它捡了起来,鼻翼微微一动,确认道:“不错,正是玄铁之精。”
阿云垂下眼睑,在完颜多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中,举起了匕首。
刺!
正中心口,血溅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