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室里，宫崎政一与伊藤龙之介默然对坐。

宫崎政一的视线一直放在案几木质的纹路上，似乎很是专注，而伊藤龙之介的指尖则不停地在一沓厚厚的资料上摩挲着。

雪白的纸张上，赫然印着伊藤家族年轻一代各位佼佼者的详细信息。

“政一，说说你的看法吧。”良久，伊藤龙之介才缓缓道，声音中颇带着些烦恼的样子，“又到了该选择黑龙继承人的时候了……到老了，居然还要为这个操心。”

宫崎政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道：“这么说你已经有考虑了？看中哪一个？”

“我仔细查看了资料，从表面上看起来，如今我伊藤家族许多后辈的资质能力上面都算过得去。”伊藤龙之介嘴里虽然这样说着，面上的神色却不见得有满意，皱眉抱怨道，“只可惜嫡系并不出彩，找不出能力压群雄的人物，否则我何至于如此烦恼。”

听到他说起这话，宫崎政一立刻想到了现在那位不见踪迹的伊藤忍，眼里的光芒瞬间冷了下去。

当年伊藤龙之介的妻子伊集院宁子生下的都是女儿，伊藤龙之介行事风流不羁，包养的情妇不止名务香织一个，可谓广播雨露，留下的私生子除了北岛苍和伊藤忍之外，少说也有十余人。只是他的性子一向是管生不管养，除了因母亲难产死掉又占了长子的身份而才被随手丢到一旁养着的北岛苍，以及极得伊藤龙之介看重、第一次见面就被定下继承人身份的伊藤忍，其余人都是自生自灭的命。

然而讽刺的是，得尽伊藤龙之介青眼的伊藤忍想的一直都是逃离双龙会，堂堂一个黑龙继承人，到最后竟然连换下的白龙身份都抛下了，在宫崎耀司去世之后更是不知所踪。

宫崎政一想到自己爱子与伊藤忍的种种纠葛，心中就好似憋了一股气。他又想到留在本家的伊藤广季，心里更是不舒服起来——这个男孩子总喜欢往自家小家伙身边凑，虽然对小家伙也算是言听计从，但身上毕竟流淌着那个白眼狼的血，要是将来……

伊藤龙之介沉浸在思虑良久的难题里，皱着眉头，没有察觉宫崎政一的失神，继续道：“伊藤辉，伊藤乔，伊藤康，伊藤池，这几个年轻人可以重点考察一下，或许可以勉强从其中选择一个。”

宫崎政一听到他说的这几个名字，目光闪了闪。

伊藤龙之介刚强了一辈子，对自己的儿子伊藤忍寄予了厚望，最终却只是落得失望绝望。看上去如今他竟是对自己的嫡系子孙再无期待，一连提出的这四个人都是旁系的子孙。

“这四个人是矮子中挑出的高个子，我倒不算满意。不过他们年纪都在二十以下，培养十年八年，也都可以独当一面。”伊藤龙之介翻动着手头那一沓厚厚的资料，道：“政一，我相信这些资料你也都好好看过，你的意思是？”

“如你所说，他们的资质都勉强能看得过眼，但也只能称得上一声不错而已。这几个人中，并没有一个有能力压制其他人的角色，且各有各的短处。”宫崎政一神色平淡地道，“其中伊藤辉和伊藤乔在旁系中也算得上出身较高的，背后那些勾缠的枝枝蔓蔓可不少，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而伊藤康与伊藤池背景要弱一筹，虽然容易掌控，但性格中都有几分狭隘，将来怕是会招致祸患。”

伊藤龙之介看着他，沉默不语。

“这几人从目前看谁也无法压对方一头，将来恐怕也谁都不会服气谁。”宫崎政一继续道，“恐怕将来这些竞争者迟早还是会出现一场争斗的，端看那个被选中的人实力够不够强，能不能度过这一劫了。若是你选中了哪个，最好先用过继的法子，给他提一下身价，好歹给他些助力。不过这也顶不了什么，最多是多了半个嫡系的名号罢了。”

伊藤龙之介眉头拧得更紧。他自然是想到了自己儿孙的状况，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力。伊藤龙之介一向自负狂傲，但想到儿孙没有一个继承自己这份霸气，不由得多了几分沮丧。

宫崎政一抬眼看着他，目光沉沉。

和伊藤龙之介搭档了几十年，宫崎政一对他也是极为了解的。他知道伊藤龙之介面上虽然没有太多表现，但是心里的失望却是无以言喻。不管是当年在位的黑龙还是如今退位的伊藤龙之介，都是快意恩仇的人物，因此最欣赏至情至性、桀骜孤高的人，否则他当年不会一眼就看中了伊藤忍。如今伊藤旁系的这几个人能力虽算合格，野心也足够，却少了几分唯我独尊、一往无前的霸气与锐气，这在伊藤龙之介的心中才是最大的缺憾。

伊藤龙之介现在表现出的思虑重重，都说明了他对那些候选人的不满颇深。否则，依伊藤龙之介的性格，绝对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看中的人定下再说，就像当年以强硬的手段留下了伊藤忍那般。

半晌，伊藤龙之介叹了口气，对宫崎政一道：“我倒是羡慕你——有一个绝顶能干的儿子，如今孙子也是聪颖至极的。”想起平日里宫崎耀司包子的表现，道，“我看那小家伙厉害着呢，就是当年的耀司也不过如此吧。白龙继承人，他当之无愧。”

“哼。”宫崎政一低哼了一声，脸上的骄傲一闪而过。想起自家的小家伙，他原本有些凝重的神色中多了几分柔和，“我宫崎政一的宝贝孙子，自然是最好的。”这话说的半点也不谦虚。

“所以我才烦恼啊……”伊藤龙之介摇头，“这小家伙的眼界怕也不低，寻常的子弟他定是看不上的。黑龙与白龙若是差得太远，双龙会就不成双龙会了。如今，是无论怎样也不能凑合。”他想起自己叫这些旁系子弟到本家来面对面考察的时日，常常有人去刻意接触年纪尚小的宫崎耀司，甚至有人暗地里想要做些什么，原本他还有些担心若出事后老搭档会迁怒自己，谁知竟见一群人都被笑得温和无害的小家伙三下两下打发了，使的百般手段也都全然落空……

伊藤龙之介不由得暗叹道：这小家伙这才多大的年纪，就有如此的手腕，简直就像成精的狐狸，不知道今后谁能奈何得了他。

提起自家的宝贝，宫崎政一自然同样想到了这些。他不由得微笑起来：“的确，小家伙看不看得上这些人，我们也无法左右。就算是我们千挑万选地找出一个候选，得不到白龙继承人承认的黑龙继承人又有何用？”

“这可难办了。”伊藤龙之介道，“伊藤辉，伊藤乔，伊藤康，伊藤池，这四个人小家伙都见过，我看他对这几人的印象都不见得很好。”

宫崎政一沉默了片刻，才道：“说起来，对伊藤家的子弟，小家伙平日里也只对其中一人另眼相待。”他想到宫崎耀司对伊藤广季那些细致入微的关心，不知怎么的，心里竟是有点酸。

“是伊藤广季，我那个窝窝囊囊的孙子？”伊藤龙之介声音冷了冷，“别提那个废物！经历了一点小挫折就成了那副模样，不过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可怜虫，我可不敢指望他将来能有多少出息。”

宫崎政一思索了一会儿，道：“虽然我不喜欢他，但看了他的那些训练成绩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聪明至极的人，比这份资料里任何一个伊藤家子弟都要厉害得多。如果要找一个才智与我家小家伙相当的人，只能是他了。”

“难得你主动为他说话。”伊藤龙之介将手中的资料甩在案几上，摇头道，“政一，我想你知道我看重的是什么，比起聪慧，我更看重性格。这几年，我见过我这孽孙许多次。平日里喜静不喜动也就算了，每次看到他那双死气沉沉、毫无锋芒的眼睛，我都觉得讽刺——那里面没有不甘，没有野心，没有喜没有悲……什么都没有，黑漆漆一片。”他的手指在案几边缘敲击着，“哪怕他的眼里有怨恨有怒气我也认了，好歹能够激发出争胜之心来，但最可怕的是什么都没有，简直是比死人还空。”

“所以我真是对他不抱任何希望了。能养他这几年，都是看在他好歹算是我孙子的份上。”伊藤龙之介毫不掩饰自己对伊藤广季的轻视，道，“真是伊藤家族的一朵奇葩--狼群里居然生出了一只什么都看不到眼里的小羊羔！”

羊羔？

宫崎政一的目光闪了闪。

他想起那个孩子的眼睛。漠然的，冷淡的，平静的，一片幽深静寂的纯黑，深不见底。

羊羔……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