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韶根本分不清这种异样感是否是疼痛导致的幻觉,他怔忪地看着尸童不留余地的抓着自己手掌吸食,满嘴的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引得那几个被捆的也开始躁动不安。
“教主!”
先一步赶来的牧谨之箭步冲来,扯住尸童后颈一把丢开。
仇韶垂下鲜血淋漓的手,觉得是有些痛,但又痛得极不真实,跟飘在身体外似的。
嗡鸣声仍在,脑中涨潮的涨溢感好歹退下了,他定神一看,才发现对面牧谨之的脸白得吓人。
“究竟为什么!”牧谨之一把抓住仇韶手臂,额上爆出青筋,尸童牙齿锋利,仇韶手背已沦为一片血肉模糊,深得几可见骨。
牧谨之的手都不可抑制的轻抖起来,他死死看着仇韶,咬着牙,带着无比锋利的怒意:“为什么不躲开?不要告诉我,你躲不过!”
仇韶一下被问住了,因为连他自己都说不出那会是中了哪门子邪。
他不想细说,不过,在仇韶的记忆中,牧谨之向来是一脸万山崩于前都不改笑意的德行,如今这副疾言怒色的样子倒是稀奇。
属下在冲自己吼三喝四,仇韶心里却没觉得难受,他不以为意,反倒稀奇般的多看了几眼,方道:“不过这点小伤,大惊小怪个什么劲——”
“把手给我,立刻!”牧谨之一边吹响鸟哨通知周野,一边当机立断拉仇韶到一处小水潭边清洗伤口,抽出随时携带的匕首,用火石点火把刀刃滚烫:“先忍着点。”
仇韶鼻间闷哼了声,手指痉挛数下,意欲抽出,但牧谨之手劲儿出乎意外的大,铁箍圈一样压着他手腕,牧谨之下刀又快又准,几下便剔出残留在肉里的碎渣。
牧谨之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着撕开一方袍角给仇韶包扎,仇韶动了动受伤的手,觉得并无大碍,本来嘛,被咬一口算什么伤,也就牧谨之少见多怪,做一脸小儿女姿态。
“尊主觉得这只是小伤?”牧谨之语带冷峭,瞟了他一眼,把匕首收回腰间,总体表情尚算恢复冷静:“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蛊虫万一从他的身上钻进你的身体里?而我们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后果会是什么?”
仇韶愣了片刻:“……”这点,他的确没想到。
不过他向来高人做派,明知是自己失误,但嘴上偏偏就是服不下软。
“那不一样,蛊虫需要特殊的药物才能引入体内。”仇韶为自己辩道。
牧谨之冷笑一声:“对,这是沙雁行说的吧,这样居心叵测的人尊主倒是信任他,他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他的确是说过植入蛊虫需要将活人浸泡在药中,但他有没有保证过蛊虫不会通过吸食血液转移?尊主自认武功盖世,总不会连这点程度的攻击都避不过吧!?”
仇韶本来就不善言辞,一时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
嘴硬的人一般嘴上功夫都不大好,就像仇韶,他从小就知自己嘴钝欠油,不善辞令,但教导他的长老说世上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口若莲花不过占一时上风,真正的输赢还是靠拳头说的算,既然嘴上说不过人,就要有让人噤若寒蝉的本事,让人都闭嘴!
仇韶咬牙坚持:“本尊根本没事。”
牧谨之背对仇韶,蹲下清洗双手,属于仇韶的血一缕缕浸进寒潭里:“尊主又知没事?”
仇韶都要被下属再三责问得狗急跳墙了,忽的灵机一动,想到个很好,好到无法让人反驳的理由。
“自然,如果本尊有事,你还有心思洗手?”
牧谨之肩头微僵,洗手的姿势也停了片刻。
“既然尊主都知道,又何必说出来。”牧谨之擦拭掉手上的水珠,潭中倒映着两人纷乱的,分不清你我的身影。
“您啊……不过仗着属下的忠心就乱来罢了。”
云开日出,鬼气森森了一晚上的林里开始有了朝气。
周野先带制服住的尸童回去,仇韶与牧谨之则循着逃走尸童留下的痕迹,往林子更深处寻去。
至于为何不让仇韶一人先回去,三人都心知肚明的保持了沉默。
若让仇韶带路,那这段路恐怕会比三藏取经还要曲折。
经历了大半宿的暴雨林里的气温仍低,越往里走越是,泥地湿润,尚残留着模糊的脚印,牧谨之捻了点泥土在指尖,看完又嗅了几下,擦手站起。
“尊主,往这边走。”
仇韶不大信,却还是继续跟上,嘴上故意损道:“你是狗鼻子?一滩泥巴还能闻出什么不成?”
牧谨之走自己的路:“对啊,看来尊主又发现属下一个优点了,所以平时您可千万别乱跑,去哪属下都能找到。”
仇韶发现这家伙说话越来越没分寸了。
但自己也并没有太介意,只是多少有些局促,追其原因,大概是自己受伤时,对方情不自禁表现出来的护主之态吧!
几个时辰前他还对牧谨之万般疑心甚至大打出手,牧谨之受了冤屈,心里有气对他说几句脾气话倒也是人之常理,可以谅解;况且在有外人在的时候,牧谨之还是记得护他颜面,为他的不识路打掩护给台阶。
是啊,自己当初坚持要铲除牧谨之,究竟是出于何种理由?
是因为解完毒就一走了之?还是被人看到自己最狼狈的一面才要斩草除根?
但以目前的了解来看,自己中毒的事还无人可知,可见牧谨之嘴巴平时是碎,但关键的问题上还是能信得过的。
忠心赤胆又知情识趣的属下,仇韶就是再心硬如石一百倍,也不免有些动摇。
山路难走,牧谨之一路停停采采,收了一些止血的草药给仇韶换上。
一圈圈沾满血的布条解下,当时还不觉,拆开换药中仇韶才觉手痛难当。
“这叫紫珠草,若被毒蛇咬伤也能用,属下幼时拜师学艺都在山上,几岁就被扔去捕猎找肉,别的不敢说,山里的事没人能比属下熟。”
仇韶微垂目,但没看伤势。
牧谨之说话时眼角会习惯性的带出笑意,从自己这角度,正好可以俯视对方的表情,仇韶:“……你跟本尊多少年了。”
“记不清了,太多年了。”牧谨之把药汁嚼碎,一点点敷上去:“记这些太烦,而且也没必要啊。”
没必要?仇韶表情沉到谷底。
“是啊,既然要跟一辈子,何必去算来计去,给自己找麻烦?”
表忠心是个技术活,万万刻意不得,最好是攻其不备神来一笔。
仇韶被猝不及防的忠心打动了下,另外那只完好无损的手无意识颤了颤,“是么,那这么多年,本尊为何从不见你的家眷。”
牧谨之很奇怪:“属下本就没成亲,教主要是能见到那便定是见鬼了……咦,属下没有家眷,尊主您似乎很开心?”
有么?怎么可能,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怎么可能令他开心。
“……那您刚刚笑什么?”
仇韶拉下脸:“本尊没笑,那是你自己眼睛的问题。”
“这样啊……”牧谨之淡淡道:“属下一把年纪还没有拖家带口的机会,也的确惹人发笑。”
仇韶垂下头,不太在意的问:“……那你在县衙时说的是何人。”
牧谨之大概也没把酒桌上的话放心上,这会才回想起,忍俊不禁道:“教主,有意中人与有家眷怎能混为一谈,你看世间有几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几句话的时间,牧谨之已缠好最后一圈,打了上个漂亮的结。
仇韶盯着那个结,回味着那句话,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过问下属的私事,吴凌曾教导他做一教之主需恩威并重,闲暇时关心下属也是必要的,现在他这也算关心了,却反倒自己不舒坦起来。
看来自己终究走不来亲民路子。
牧谨之伺候完老大,才顾得上自己喝点水吃几口干粮,他见仇韶那姿势像要坐化升天似得纹丝不动,只好道:“是包得太紧了?还在难受吗?对了,论起止血,还有一种挺灵的,不知尊主听过没。”
仇韶回过神,待开口时方察觉喉咙干得厉害,像含着把沙磨得全身不自在顿了顿:“……什么。”
“童子尿啊,对止血消淤血,滋阴降火有奇效。”牧谨之煞有其事地憾道,“不过只可惜啊,我们都不是,否则还可试试是否真的那么有效呢。”
仇韶霍地站起,可因为失过血,眼前阵阵发黑:“……住嘴。”
是了,他最恨的不是牧谨之做的事,而是他那张欠收拾,而自己永远收拾不了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