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与秋同深,时值秋末,马蹄扬尘踏踩过官道两旁老树落下的层层枯叶,迎着戌时莹白的月色赶到乌县边界处。
牧谨之常会因出差办事途径乌县,说起来,乌县因离白教较近的缘故,常年都不缺前来住店的武林人士,特别是这条主街上,上百户的店铺里就有十多家挂着住店的木招牌,为了招待来自天南地北并且常神出鬼没的侠客们,许多旅店都会留守夜的伙计来招待突如其来的客人,所以酒肆里常有彻夜的喧哗猜拳谈笑声传出。
可是现在不知为何,整条街寂静无声,不仅街道两旁的民宅,就连应该开门做生意的客栈都紧闭着门窗,不漏一丝烛光,整条长街上只有仇韶一行人,人与人影交叠在一起,仇韶勒马缓行,黑暗笼罩在大地,只有远处随风飘传来的一阵阵打更的破锣声。
仇韶抿唇,面对这份萧索,心中微微有些失望。
还以为至少县城里会热闹些,不那么冷清,单是出来几天,仇韶就很有几分风餐露宿浪迹江湖的苦涩感。
牧谨之夹了夹马腹,赶上仇韶的步伐:“教主,看来是相思堂在这儿出事闹得挺大,这儿的百姓怕惹事上身关门关的早。”
仇韶放眼看去,果真这家家户户大门紧锁,屋檐下几只野猫一闪而过,伏趴在路边瞪着猫瞳观察他们,仇韶:“可江湖恩怨也不管他们的事,不至于此吧。”
牧谨之摇头笑:“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教主,别说开客栈的,一旦打起来桌子椅子肯定是保不住的,那都是运气不错的了,运气差的房顶弄踏,梁柱弄断,弄塌了客栈,再出去打,平民百姓的房子可没客栈那么结实,教主你说他们该不该怕?”
“那为何不找这些江湖客赔钱再修?”
牧谨之:“……江湖客,多穷人,教主不会忘记当年找您比武的柳大侠吧,他约您比武,过了不到三招,衣裳上打的补丁就破了。”
在马背上颠簸了一天有多的独孤风气若虚玄的惊呼:“柳大侠,是江湖人称狂剑客柳鬓柳大侠吗?听说他的狂剑刀法是江湖上最快的,是真的吗?”
他的刀法是不是最快,仇韶不好评说,但这位柳大侠的裤裆裂的速度,一定是天下间最快的。
雪山之颠,仇韶赴约,在过到第三招时,一股裂帛撕裂的声音自对方裤下传来,本来,比武应该是件心无旁骛的事,毕竟对手够斤两,仇韶也不想理会的,谁知道对方还想用夺云惊雷步越过他头顶,仇韶就只好停了招式,委婉的提醒对方。
“柳大侠,你裤裆裂了,不如咋们稍作休整,下午再比如何?”
柳大侠也是个豪爽的汉子,“啊!又裂了啊,仇教主稍等,我缝补下,不用等下午,马上就可以好!”
“…………”
“啊,幸亏是有备而来呢,否则这大雪山的,想补也没法子,哈哈哈!”
爽朗的笑在雪山上来回荡着,仇韶当时不无烦恼的想,若是这位柳大侠再笑下去,将雪山笑崩了可如何是好,随后,仇韶就眼见对方席地而坐,掏出绣花针,脱下裤子,熟练的穿针引线,一针一线的将裤裆缝好。
大概是出于以上这个原因,仇韶总是很不想回忆起与这位柳大侠比武的过程,如今听独孤风一脸崇拜敬佩,仇韶心中难免有种如鲠在喉般的五味陈杂。
在教中还没察觉,走江湖比自己想的还要难,上要能打,下要能缝,这个江湖,或许比仇韶想的要更冷酷。
牧谨之下马,牵住缰绳引马慢行,停在了长街中央,地理位置最好,同样也是招牌最大的一家客栈门口,木质招牌吊在客栈大门上,两旁尚未完全熄灭的灯笼红光微燃,照亮着那方刻着福来客栈的牌匾。
“教主。”牧谨之对仇韶说:“现在还不知道相思堂的弟子被安置在哪里,我们现在这儿住一晚上,明天清早我再去查探。”
仇韶将马缰扔给牧谨之,力道很大,牧谨之伸手接住,手掌心立刻红了一圈。
仇韶冷声道:“本尊饿了。”
牧谨之笑道:“属下知道,教主稍等片刻,马上就能用饭了。”
牧谨之将独孤风从马背上拉下,独孤风经历了一天非人般折磨,双腿颤麻,难以合上,牧谨之拍了拍独孤风德肩膀。
“独孤少侠,去敲门吧,我们要住店。”
“啊……要我去吗?”独孤风指着自己鼻尖,迟疑地走上前去,以手相扣敲门三下,斯斯文文对内喊:“有人在吗,我们要住店。”
店内无人应答,独孤风继续斯斯文文的喊,扣的力度也始终维持在绝不扰民的程度,很有君子之风,如此重复喊了几次,又过了一阵,终于传来仓促的脚步声,接着隔着木板门,估计是来的客栈小二,惺忪未醒的:“房满了不接客,你们找别家吧!”
独孤风试着用苦肉计:“啊,这……那你们能不能通融下,再想想主意呀,我们三人已经赶路一天了,又渴又累得,小哥你就帮咋们一下吧,对对,咋们能加钱!”
小二死活不开:“走走走吧!”
独孤风心虚地看看身后,牧谨之依旧带笑,他更不敢去看仇教主,生怕对方一个不开心将他送回寡妇村做种马之用。
独孤风:“我,我,他们不接……那,那今晚咋们去哪里过夜啊。”
仇韶不动神色的观察这位即将上位的小弟,此时此刻,独孤风的无能天真越发烘托的隔壁的牧谨之万事皆通,夜风猎猎,牧谨之还懂的站在仇韶左侧边,不着痕迹的挡在风口位,以仇韶这种内力程度自然不惧寒冷炎热,牧谨之个头比仇韶要高上半个头左右,大半个身躯隐藏在黑暗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扶在腰间佩剑剑柄上。
仇韶移开目光,肩膀硬邦邦的,灯笼残留的烛火跳动着映在仇韶眼瞳里,他一把推在牧谨之的背脊处将人远远推开,力气之大,直接将毫无防备的牧谨之推得向前倒了半步。
牧谨之估计没料到仇韶会突然推他,“教主?”
仇韶表情冷硬的瞥了独孤风一眼,“你们都给本座让开,一群没胆子的东西。”
独孤风再次领悟到自己被嫌弃的事实,他大气不敢出的跟在两人身后,只见仇韶姿势丝毫未动,根本没有要敲门的意思,独孤风狐疑着,看到牧谨之早一步用手掌捂住耳朵。
“啊,等等,这是……?”
而后,独孤风整个人身子的血液都被抽走了一样,就在一瞬间,他看到仇韶嘴巴动了下,幅度小的像蝴蝶颤动的翅,但那翅却似鲲鹏怒飞入云霄的翅,掀翻起千万仗高的巨浪,翼过之处万物尽毁,随着那声夹带内力的两字,他只觉自己双耳连着脑子砰的炸开,脑子被炸得尸骨无存,太阳穴也被拧得死紧嗡嗡哄响不断。
独孤风跪在地上,忍不住的抽搐翻滚,震颤的不仅仅是人,他分明看到客栈二楼的屋顶在同样在簌簌发抖,瓦片在一种有规律的震动中上下起伏。
其实仇韶也没做什么,他甚至连手指头没动,就说了两字。
他说开门。
独孤风自问自己好歹有些内功底子,却也被仇韶那股浩瀚似海深不可测的内力逼得喉间涌出些许的腥酸味,更不用说躲在客栈不敢开门的一般普通人,更是哀鸿遍野,一片嚎啕嘶叫。
半炷香,热茶热饭外加点心糖果一应俱全的摆在了甲子客房桌上。
仇韶端着热茶,坐在房里最宽敞但恰好短个角的八仙椅上。
他对这间所谓的上房并不满意,因为墙上稀稀疏疏落剥落着一层粉,桌椅也不知用了多少年,油腻发黑,铜镜糙得泛青,就连桌面摆着的那套茶具也缺这缺那的。
仇韶放下茶杯,不甚满意的发出一声叹喂。
他一叹,老板连着一干小二也跟着抖着,就差没抖出眼泪来。
仇韶说:“出门在外,本座不讲究其他,随便热菜。”
老板小鸡啄米的点头:“是是是是是是,您您您尽管吩咐!”
仇韶思考了下,将平时觉得最为寒酸的几个菜点出来:“就上平时本座吃的鸡蛋羹、煎糕、牛肉香肠、暖锅吧。”
老板连连称是,甚至心里还在庆幸,这白教教主的口味,真是与长相背道而驰的朴素啊,还以为会是个挑剔的难以伺候的大爷,老板偷偷松口气,这几个菜色他们做的出!
“你们稍等。”牧谨之试探的看向仇韶:“教主指的鸡蛋羹,该不会是指用鱼白和河鲜蒸成的那个吧?”
仇韶理所当然:“不然呢。”
牧谨之:“…………”
仇韶一直认为醉心武学的自己是个不怎么讲究吃穿的人,因为这么多年,他是下面送来什么他就吃什么,穿用同理,自己没有提过一次要求,故仇韶坚定地认为自己应该很能随遇而安的。
但好像事实并不是这样。
坐在隔壁的独孤风吃得不亦乐乎,眨眼已经下肚三碗白饭,根本不是什么吃得少干得多的家伙,仇韶却动了几筷子菜,食之无味,便再也不想吃了。
牧谨之为他舀了勺蛋羹,劝道:“多少再吃点,教主吃不惯的话,明早属下给你做。”
仇韶在吃与不吃间挣扎了片刻,因为他觉得自己再超脱,好像也逃脱不开吃别人嘴短这一世俗规则,而他或早或晚是要解决牧谨之的……
“那本座要吃加葱的小牛肉面。”
牧谨之记下,“好,只是面的话教主应该不够吃的吧。”
仇韶迅速补充:“那还要荷花酥大虾卷烤羊腿。”
牧谨之笑了:“好,这些属下都拿手,教主可以好好期待一下。”
大约是离家很远,在没有长老,没有竹马,没有任何其他心腹的情况下,仇韶意外的觉得,自己并没有反感牧谨之的示好。
为什么自己屡次想干掉对方,牧谨之还不改初衷的一如既往呢。
看着一旁卷着袖子拿汤勺舀肉丸的牧谨之,仇韶很快找到了答案——
牧谨之应该是非常敬仰自己的,这点情有可原。
毕竟自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现如今无人能超越的武林第一个人。
人有兽性会像野兽一样臣服在强者麾下,这就是恒古以来人们的天性啊。
仇韶味同嚼蜡地吃着丸子,若有所思地将事情彻底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