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正中央只亮着一盏灯, 灯下只站着谢晗和宋晚, 其余人都在黑暗之中,隐隐绰绰看不清身形。孟其芳该坐在台下,更远的地方, 通过监视器看着台上他们的一举一动,谢晗压着自己的视线不动, 手心微微沁出汗来,脚下一乱, 她走错了。
“卡!”孟其芳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再来!”
台下的座位席里冒出一个柔曼的女声:“小谢, 你的春香多走了两步。”
谢晗只觉得脸上像是火烧过一下,点头应下,转回身来又对宋晚扯了个笑:“晚晚, 不好意思啊。”
宋晚本是眼神放空在台面上, 听得这一句,动作一顿, 停了几秒才看向她, 缓缓地笑起来:“没关系。”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冷冷的,谢晗看着觉得后背一凉。本来心里还冒出一丝火气,毕竟自己是前辈,宋晚这又是什么态度, 可转过来一想,宋晚这样笑,是因为没从戏里出来。在戏里, 张然便是这么对春香笑的,唇角翘着,笑意却未达眼底。想到了这点,谢晗便不再去看宋晚,紧了紧自己心中的那根弦,退到舞台侧边,低头盯着台面在心中数起步伐来。
台下,场务正喊道:“2016年7月7日,第371场3镜,action!”
宋晚立在台上,双手拢在水袖中,身姿袅袅地立在场中。谢晗从舞台侧走出,在台前走得两圈,唱完一句:“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然后她旋身踩着轻快密小的步子走到宋晚身前,蹲身做了个万福手,道一声“小姐”。这一声气息未尽,谢晗却微微抬了一下头,视线掠过宋晚鹅黄衫上的梅花,往上便是宋晚的脸,她还想往上看,眼睛里却有一闪而过的惊讶,视线就黏在了宋晚含着笑意的眼睛里。
今天这场戏,讲得是谢晗所饰演的配角何意设计谋害张然,她提前买通了人,制造舞台大灯的故障,想要在排练的时候砸伤张然。但重生过的张然此时早已洞悉一切阴谋,她打算将计就计,反过来让何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感受一下被这大灯砸中的感觉。
这场戏里,两人各怀鬼胎。
谢晗所饰演的何意此时也卸去了侍女春香的娇俏机灵,露出了原本的阴沉来。那一声“小姐”,本就是她与买通的那人定下的暗号,两字唱完,大灯落下。此时她本来是带着半分狠辣半分得意地去看一看张然,再要看一看那遥遥坠下的大灯,待会面上要转出好心拉着张然逃跑,暗地里却是要将张然拉到算好的位置上去。本来该是如此,但奈何张然已经知晓一切,面上杜丽娘的温宛也尽数退去,先前还抿着笑的唇角渐渐垂了下去,眼神更早地凉了,冰冷的恨意还带着一点嘲弄,直直地迎上何意的视线。
这场戏里,不止是张然何意两人各怀鬼胎,宋晚谢晗两人也各有各的心思。
宋晚把自己的感情代入了张然,此时张然站在何意面前,就仿若自己站在张宴宴面前,张然要对何意发出最后的一击,就仿若自己要对张宴宴展开最后的保护。若是到了那一日,她该是恨上一辈子的张宴宴,而对现如今的大概会生出一丝胜利者的嘲讽来。
谢晗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入坠冰窖。蹲身时,她的指甲压进掌心,心里想着胜负就在那一抬首了。她心底暗自将眼神磨得锐利,还不忘带着一丝得志的快意,即使何意马上要重伤张然自己上位的得志,也是自己在戏中大放光彩的得志。然而那一抬眼,迎上的却是宋晚眼底的万里冰封,还有那洞悉一切的嘲讽像冰刃一样飞过来。
谢晗的声音断了,头顶发出大灯将落的声响来,宋晚再度勾起唇角,这回却是带着张然的、胜利者的笑容,伸手扯了一把自己面前呆住的谢晗。谢晗眼神一乱,被拽到地上,她仰头看去,尖声叫了出来。
“好!这条过!”
随着孟其芳的这一声,片场由安静转为热闹。谢晗在宋晚和助理的帮助下站了起来,宋晚还没有那么快从戏里出来,所以半垂着眼帘收敛了情绪,轻声和她道歉:“谢老师,刚刚不好意思啊,摔疼了没?”
谢晗心里像是被人挖了一个大洞,空落落的,慢了半拍才答道:“没事,戏里要求的。”
宋晚状态好了一点,笑了笑:“恭喜你杀青了。”在场的其他演员、工作人员也围了上来纷纷恭喜她:“谢老师,杀青快乐!”“恭喜杀青,谢老师请吃饭!”
孟其芳也走了过来,就站在宋晚的身边,对她说了一句:“辛苦了”。谢晗张口想回一句,可旁边的人却在起哄,一句句的“请吃饭”声音喊得很高。她没发出声音,视线越过两个人的肩膀,看见宋晚微微仰头对孟其芳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很轻,听不清楚。然后孟其芳笑着回了一句,谢晗仔细地看着,用唇型和模糊的声音猜了个大半,大概是“不错,你要不要去看一遍回放”这样。
她在心里回忆了一下孟其芳说这句话的神情,翘着嘴角,很是温柔的样子。两人就这么离开了舞台中央,谢晗没有跟着去,她留在了原地,听见自己心里的那个大洞里传来声音“你输了”。
你输了,戏里输了,戏外也输了……
都输了?谢晗握了握拳,不想信。
晚上收工以后,谢晗真的请了剧组的人吃饭,就在他们住的酒店里。她在剧组就爱端身份,大家为结善缘,也都不拂她的面子,几乎所有人都到场了。唯有孟其芳没有来,他一贯如此,也在众人和谢晗的意料之中。虽然已经猜到,但谢晗心里还是有一丝的失落,心里的那个洞越来越大了。不自觉地,她又找起宋晚来。
宋晚坐在一桌以外,正被陆小艺拽着要拼酒。
陆小艺最近受孟其芳压迫太多了。她是龙城影视学院的学生,现在还在念大三。没毕业就被孟其芳这样的大导演签去拍戏,是他们学院里多少人都羡慕的好事,陆小艺自己一开始接到消息的时候也兴奋的不得了。但这好事也不是那么容易,陆小艺之前除了在学校里拍过作业,就没有正经拍过戏,虽然受过专业的训练,自己也有灵气,但真正拍起戏来还是有所欠缺,所以她经常被孟其芳提出来讲戏。孟其芳这人性格本来就偏冷,讲戏的时候又更严肃,陆小艺这段时间受到的心灵伤害不少,心理阴影面积都快难以估算了。
所以今晚被敬了两三杯酒以后,陆小艺就跟开了闸一样,心中的压力都倾泻出来,就像抓着宋晚和她一起同销着万古愁。
宋晚最近心中也压了不少的事,又禁不住陆小艺红着眼睛撒娇,就喝了几杯。她面子薄,酒刚下肚,玉白的脸上就染了几分的绯红。
谢晗远远地看着,灯光之下的宋晚那一张小脸泛着红晕,就像是雪上落了几瓣红梅,美得扎眼。她挪开视线,和身边的副导演干了一杯之后就胡诌了个理由跑了出去。心里的那个洞越来越深,像是能生出风来,谢晗越走越快,出了餐厅就径直往总统套房的专用电梯走去。
有人拦着,但幸好太久没人做过这样的事了,孟其芳也大概是忘记了所以也没有提前定规矩,谢晗昂着首说自己约好去找孟导讲戏的,便被放行了。毕竟孟其芳对自己的戏是那么的认真,给自己的演员讲戏并不稀奇,谢晗以前就是这么怂恿其他人的。
成功过一两次,这一回也幸运地成功了。她全输了吗?也不见得。谢晗笑着进了电梯,看着门上数字的跳跃,暗暗握紧了拳头。
她知道,以这次自己在戏里的表现,估计今后不会再有和孟其芳合作的机会了,那么今后大概也就不会再有和孟其芳见面的机会了。谢晗今年三十一岁了,在圈里混了十多年,事业巅峰也就是个黄金女配了,现在又滑了下来。这一次的《游园惊梦》看来也是救不成自己了,那她也该想退路了。哪有什么好退路呢,有利必有弊,她要找一个大腹便便的富豪,自然就不要再想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两全其美呢,世上也只得一个孟其芳。
退路那么不堪,谢晗不愿认输,酒意上了头,她浑着头脑就想去试一试。
事与愿违,电梯门再度打开的时候,她又被拦了下来。李科挡在她的身前,说:“谢小姐,老板现在不见客。”
就在谢晗与李科僵持的时候,宋晚也从餐厅里逃了出来,陆小艺喝红了眼正抱着男主演一起痛哭。宋晚肚里酒意和心事一起翻腾,便偷溜了出来,放弃了电梯走进了楼梯间。楼道上空无一人,她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上走着,手里握着手机。手机解了锁,可她的手指却只像是毫无目的地在屏幕上划来划去。
上了五楼,宋晚终于停了下来。倚在墙上,她点开手机的通讯录,戳了最上方那个未接来电,回拨了过去。
嘟——嘟——
“喂?宋小姐?”电话通了。
宋晚顿了顿,开口说道:“王先生,是我。”
顶楼,谢晗没能过得了李科那关,难得在当着外人的面长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地便退回到电梯里。
八楼的楼梯间处,宋晚也叹了一口气:“王先生,关于《玉飞音》,我的回答还是没有变,不好意思。”
“宋小姐,不着急的,《叶里藏花》这边才刚刚拍完,我还没有那么快开始拍《玉飞音》,我能等到你这部戏杀青的。”王汝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着急:“《玉飞音》找到了新的投资,剧组配置和剧本方面都会得到很大的提升的!”
之前他与孟其芳约定了,一是把玉飞音这个角色留到宋晚拍完《游园惊梦》,二是不向宋晚透露《玉飞音》新的投资合作方。所以王汝康现在卖安利卖得很没有底气,若是能说出资金和剧组配置都会得到孟其芳的帮助,那他也不必如此紧张了。
想了想,他最后还是补上了一句自己的态度:“宋小姐,我想把这个角色留给你,也希望能够等到你。”
宋晚的回答是又一声的叹息,以及“王先生,希望你能找到更合适的演员”。
挂断了电话,宋晚看着手机屏幕慢慢暗下去,起身走出楼梯间,扶着墙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楼道那头“叮”的响了一声,谢晗从中走了出来。电梯门一开,她便看见了宋晚,背微微弯着,低垂着头,看起来像是一个难过的弧度,但也许只是喝多了。因为她眼睁睁地看着宋晚举着房卡却接连两三次都没成功刷开房门。
谢晗心中的郁气仿佛减了几分,她笑出了声。而就在此时,宋晚举着房卡的手还抬在半空中,但她的房门却从里面打开了。谢晗看见两只男人的手伸出来环在宋晚的两侧,然后宋晚就很放心地倒进了那人的怀里。
那人微微上前了一步,把宋晚抱了起来。他转身的时候,谢晗看见了他的侧脸,就是前一刻她在顶楼时心心念念想要见的那张脸。
谢晗的笑声卡在了喉咙里,看着孟其芳对她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便抱着宋晚走了进去,房门咔地在她面前合上。
那晚的后来,她又一次见到了李科,他带着一份保密协议上门来。次日清晨,谢晗没有和其他人道别,一早便离开了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