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进了正房, 绕过地屏,抬头一瞧, 见钱昭靠坐炕上,很吃了一惊。
“她这两日脸色不好, 你给她瞧瞧。”太监打起帘子,豫王多铎便从梢间踱出来。
被召至此处,原以为豫王身子不适,不料竟是为如此年轻的女眷看诊,连纱帘也不曾设。太医有些局促,应了一声,低头上前, 未敢直视。
钱昭却无避忌, 卷了衣袖将手搁在炕桌上。牧槿移来脉枕,垫于她腕下。
太医见豫王内眷并没那些讲究,便也不急于诊脉,抬头看了看她面色, 问几句症候, 才道:“容下官请脉。”
多铎性急,见他切脉良久也没有定论,忍不住问:“到底什么病?”
太医撤回手,转身面向他拱手行礼,道:“恭喜王爷,这位夫人无病,是有孕了。”
多铎喜道:“当真?”
太医回道:“千真万确。夫人的身子不足两月, 也不曾害喜,故而不易察觉。”
多铎听了这话不禁狐疑,面上丝毫不露,却屏退了所有太监婢女,笑问道:“太医可是瞧仔细了,这身子究竟多少时日?”
太医听出他话里郑重,躬身答道:“回王爷话,夫人的身孕近约两月。”
他又问:“你有几成把握?”
太医疑惑,不过在太医院多年,如今虽改朝换代,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的道理却是一样的,只是回道:“下官不敢信口开河,行医二十余年,这般推算不说十成也有九成。”
多铎也不再问,神色如常地叫冯千拿了赏的银子给他,送至廊下。回转来对着她,面色阴沉下来,眯眼问:“你有没有话说?”
钱昭并不答他,轻轻吁出口气,转开脸去。结束了呢,虽然早知有那么一日,却不知竟会是这样。
他瞧她反应便知无望,又是恨又是怒,胸口憋得快炸了。其实女人的身子,日子掐不准是常事,只要她说,他就信。
“这野种是谁的?”他双眼发昏几乎站不住,咬牙切齿地问。他知道她想干什么,无非是把他捧到天上,再一脚踩下来。他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把头抬起来,他要仔细看看这张漂亮的脸,后面竟然藏着这么恶毒的心思!得不到她的回答,他的怨怒升到顶点,再也克制不住,就那么一掌甩过去。
“啪”地一响之后,他手心发麻,怒气忽而消散,心头渐渐酸楚。她竟这般恨他,不惜作践自己……他不敢再看她,扶额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额尔德克靠着廊柱打了个哈欠,四顾无事,朝当值的下属打了个手势,便慢悠悠地踱进西侧耳房。
这是当班的太监婢女休憩的屋子,地儿不大,里外两间,里边就一张大炕,外面则摆了张四方桌子几条长凳,靠墙有两个黑漆亮格柜。牧槿原是坐在炕上,手里拿着绷子,却没什么做活的心思,蹙眉盯着窗户发怔。
“喂,我讨点水喝。”额尔德克敲了敲门道。
牧槿抬头瞧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起身下炕,拎起桌上的瓷壶,倒了一杯茶水给他。
额尔德克接过杯子,没立刻就喝,却问:“这谁的杯?”
牧槿挑眉,没好气地回道:“我们用的杯子。您要嫌脏就往前头茶房去吧。”
额尔德克不吱声了,捧着杯子啜饮起来。
牧槿心事重重,没精神搭理,只希望他喝完快走。不料他搁了杯子仍不挪步,反而一屁股坐在桌旁,问道:“你们在摄政王府几个月,住得惯吗?”
牧槿心惊肉跳,瞪着他道:“你打听这做什么!”
额尔德克愣了愣,道:“不过随便问问,口气这么冲做甚。”
牧槿又给他斟了杯茶,扯出点笑容赔不是:“天热了人容易躁,您多包涵。”
“你怎么得空了,里边不用服侍?”额尔德克有意与她闲扯,指着对面凳子道,“你坐下行不,我仰着头说话脖子疼。”
牧槿在一边凳子坐了,道:“王爷在屋里,刚撵了人出来,大约过一会儿才会叫呢。”
额尔德克道:“哦,那估计得好一会儿。太医怎么说来着?”
牧槿摇了摇头,他们的话她不懂,不过想起刚才王爷毫无波澜的眼神,不知怎的就不安起来。
他见她面带忧色,笑道:“放心吧,你瞧王爷什么时候紧着过谁?你那主子不是寻常人,保不齐往后得称福晋。”
牧槿瞥了他一眼,心道,还什么以后啊,早就唤上了。
忽地听见正房“吱嘎”开了门,院里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额尔德克也来不及跟她说什么,立刻放下杯子,掀帘子就追了出去。
亲卫们跟着多铎,见他头也不回只管沿着甬路往前走,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额尔德克一边小跑一边看向其他两人,他俩一个摇头一个摊手,表示一无所知,他朝天翻了个白眼,心想别是跟钱小姐拌了嘴跑出来撒气吧。
多铎气急败坏地冲到正殿,在大殿里踱来踱去,额尔德克轻咳了声,明知故问:“王爷可是要理事?”
“咣当”多铎从架上取了佩刀,将一堆笔洗镇纸扫落在地,斥道:“理个屁!”
额尔德克暗骂冯千那老鬼不晓得死到哪去了,却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王爷要是心烦,不如去外头逛逛。”兴许看到几个漂亮女人,火头就下去了。
多铎把刀挂在腰间,道:“备马。”
多铎见到多尔衮的时候,他正在批几道满文折子,一个小太监在旁磨着朱砂。多铎把服侍的人都赶跑了,敲着桌子问:“哥,你内院用的哪几个侍卫?”
多尔衮眼见砚台几乎被他碰翻,漾出的朱墨溅到纸上,血污似的一片,忙拎了折子起来,摊开搁到一边,怒道:“混闹什么!”
多铎沉声道:“她肚子里的野种两个月了。”他焦躁地拍着椅子的扶手,目光狠厉,得把那个胆大包天的混账揪出来,不剁个三五段没法解气。
多尔衮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好半天,等终于嚼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面皮也僵了,良久才问:“你……想怎么办?”
多铎没觉出异样,盯着自己握拳的手道:“怎么办?先把野种做了。”然后,然后把她纳了,管她要死要活……
多尔衮慌忙按住他的胳膊,脱口而出:“不行!”
多铎愕然望向他,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说了什么?不是自己听错吧。多铎瞧了瞧自己被他紧紧箍着的手腕,抬头看到他眼里的急切狂喜和尴尬,顿时就明白过来。
多尔衮在他近乎狂乱的逼视中捱不下去,狼狈地转开眼,抓着他胳膊的手却一直不肯松开。
“好,好!你可真是干得好事!”多铎怒极反笑,那笑容在话音落地后瞬间狰狞,一拳朝他那身为摄政王的兄长脸上挥过去。
多尔衮猝不及防,生受了他一拳,倒跌两步撞着书案才站稳,用手背在受伤的颧骨上揩了揩,便又追上去抓住他的肩膀,道:“十五,你把她给我吧!”
多铎听到这话哪还忍得住,低头就要拔刀,手下落空才想起进内殿时便交给了正白旗的亲卫,于是顺手抄起几上的茶具就朝他掼过去:“你做梦!”
不知自己逃过一劫的多尔衮抬起上臂挡住脸,那些细瓷杯盏撞在他胳膊上才“玎ァ甭涞兀枘┧战a寺仿场q奂囝祯叻俗酪渭脖级ィ布泵Ω希团露囝焓1凶龀鍪裁床豢赏旎氐氖吕础
几十骑在燕京寂静的夜幕下狂奔,戌时一到京城便起栅宵禁,很快便有八旗步军上前呼喝阻拦。多铎一行人跑在前面,人多势众,夜巡步军阻拦不及,被他强行闯了过去。多尔衮出门太急,只带了三四个亲卫,又跟在多铎之后。那些步军见还有一拨硬闯的,哪还会放过,数十人一围而上,将他们拦了下来。
“你们什么人?可有夜行令牌?”步军小校迎上去喝问。
多尔衮的亲卫策马上前,道:“摄政王在此,不得无礼。”
步军小校将信将疑,命人提着灯笼照亮,见多尔衮着亲王蟒袍,气势迫人,已信了八分,只是军令在身,不得不慎,单膝跪了行了军礼,道:“王爷恕罪,奴才奉步军统领命巡夜,所有往来官民,必须查验令牌。”
所谓步军统领,全称为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是卫戍京师的高级武官,由他亲自任命,而宵禁之规,也是由他一手炮制。所以此时,纵然心急如焚,也只能道:“无妨,你职责所在。”遂命一名亲卫回府取令牌来验,一来一回也颇费了一番功夫。
那小校诚惶诚恐,搬开路栅时,却低声问王府亲卫:“您知不知道刚才过去的一拨是什么人?”
那侍卫回道:“不用管,刚才那是豫亲王。”
等他们走远了,小校忍不住低声嘀咕:“大晚上的,这都干什么呢!”
多铎回到府里,撇下坐骑便直奔自个院子,一路上太监苏拉碰见他带着一帮子侍卫呼啦啦疾步而过,都不由暗地里犯嘀咕,心想这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院子四面都在悬着灯笼,而屋里却只有正房亮着灯。他看了看黑洞洞的东厢,心神不宁,往常她都在那等着他的,脚下顿了顿,还是先往烛光摇曳的正房去了。
进了抱厦间,一转过屏风就看到她靠坐在临窗大炕上,发现他进来便抬起头。炕桌上一盏琉璃罩灯将她的脸笼在淡黄的烛光里,神色朦胧不清,但唇角的破口与左颊上的指印却是清晰可见。他两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好似那一耳光是扇在自己脸上,他娘的蠢货,怎么就对她动手了!
钱昭将手里的书卷搁在炕桌上,起身望着他越走越近。她微微仰起的脸那么平静,没有愠怒也看不出伤心,只有双眸水雾蒙蒙,目光一如他这些日子以来熟悉的温柔。
本想与他告别,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微笑着低头,合上摊于炕桌的书,心道,就这样吧。
他不敢碰她的脸,抬起手又放下:“你……想去哪里?”
她笑了笑,回道:“哪里都好。”
“那留在这也好吧?”他轻轻搂住她,小心地问。
钱昭一愣,怔怔地望向他。
他心里难受,掌心虚虚地覆着她受伤的半边脸颊,道:“往后我会照顾好你的,绝对不会打你,也不会这么蠢……”
“你听说什么了?”她打断他皱眉问。
多铎心下难免忐忑,却仍是道:“我都知道了。”
钱昭冷笑道:“哦,是吗?你怎知我没有勾引他,怎知我不是厌烦你?”
“爷不管那些!”他握着她双肩微怒道,“这些日子我们在一块儿,是好是坏爷心里清楚。”见她默然无语,便将她拥入怀中,轻道:“昭昭,往后我要是再打你,就把我手剁下来。别记恨我成吗?不管怎么样,我娶你,孩子也不要紧,反正就是我的。”
“你不是疯了吧?”她原是静静听着,待他说出那最后一句,才忍不住抬头皱眉道。
多铎以为她不信,抓着她手摸自己心窝,急道:“这儿,要不你剖开来看看。”
钱昭抽回手,沉吟道:“先把它弄掉。”
他怔了怔才明白过来,心里又是欣喜又是烦恼,十分头痛。他当然也不想留这个娃,但那时的冲动过后再想想,钱昭是头胎,若强行做掉,弄得不好就会留下病根。再则,如果不留下它,多尔衮怕是不会善罢甘休。正琢磨着怎么安抚她,却听外头一阵喧闹,抬头看时那人已经站在大理石座屏前,当然,敢闯进来的仅此一个。
多尔衮火急火燎地赶到豫王府,问了多铎去处便直奔他寝殿,进了内院才有敢拦的。
额尔德克当然不敢出兵刃,只伸了一只胳膊追着挡他,道:“王爷,容奴才先禀主子!”
“让开!”多尔衮只顿了顿,睨了他一眼道。
额尔德克被他一步迫退,待他跨进门去,盯着背影犹想刚才是不是瞧错了,睿王爷肩上那一搓发绿的,怎么那么像茶叶末子!
钱昭听着动静当然也知道有人来了,但见多铎并无发作,便大概能猜着是谁。她回头望了来人一眼,即转回来,抬起右手按在他左肩上,见他没反应,便够到他颈后压了压。多铎本能地低头,她攀着肩膀附在他耳边道:“帮我把它拿掉。”
多铎耳根一酥,差点就点了头,收摄精神在她鬓边吻了吻,道:“我们待会儿说。爷先打发他。”
钱昭点了点,松开他往里间去了。
多尔衮望着纱帘在她身后放下,怔怔出神。她脸上的伤触目惊心,他出离地愤怒,多铎怎么敢打她!这已不是第一次了,那时他发现她掌心的疤痕,看起来很新,问她,她却说是自己不小心弄的,这样深的伤口,怎么能是不小心!多铎待她不好,为什么她总是原谅他。
多铎不喜欢他看钱昭的眼神,冷声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夜阑人静,多铎心里却静不下来,院里一丝风也没有,他烦躁地扯开一粒襟扣,低声道:“真他娘的热!”
冯千不在边上,侍卫都不敢搭腔,只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他步子迈得不大,慢吞吞地踱到院里,望着房中灯火,竟有些怯了。
刚才多尔衮被他打发走了,因为他知道他想什么。他这个哥哥打小就爱装模作样,装得久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本来就是这样。原以为他心里就只放得下权位,但是就他盯着钱昭看的样子,他发现他哥原来也是喜欢女人的。不过,想要孩子便罢了,想要他的女人那是没门!昭昭是他的昭昭,干过一回蠢事就够了,绝对不会再犯第二次。
只不过,多尔衮的心思好猜,钱昭的想法却怎么也摸不透。因此他盯着竹帘,竟抬不起脚跨上这最后几级台阶。
冯千听着动静出来,见了他忙撩起帘子,轻道:“王爷,钱姑娘在里屋呢。”
“哦。”他跨进门槛,压低声音问,“她怎么样?”
“回王爷,姑娘许是想事儿吧,一直看月亮。”冯千边引他入内边答,最后打起里屋的纱帘,待他进去也不跟着,便站在外头听唤。
钱昭就坐在窗前那一张凉榻上,一臂倚着鸡翅木的小几,脸微微仰起,望着窗外半圆的明月。
发现他回来,便转头看他道:“过来坐一会儿吧,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里屋只靠门有一架灯台,并不十分明亮,此时月光洒在她身上,越发显得冰肌玉骨,一见清凉。多铎不知她想说什么,心中忐忑,咽了口唾沫,慢慢靠过去,在小几的另一边坐了。望着她平静的面孔,心道,这些天倒丰盈了些,更好看了,以后可得小心,她长这般模样,谁见了不动心思。忍不住又在心底咒骂,老子是瞎了眼以为那混蛋正经。
“你不用担心,万事有我在呢。”他横过去握住她的手道。
她轻轻“嗯”了声,望着地上月色如霜,道:“你回来之前,我想了很久,也许你会觉得好笑,可我还是想告诉你……”她瞧了他一眼又转开脸,双颊微红,一手轻轻按着胸口,续道,“我想念你。”
多铎如遭雷击,一张嘴合也合不上。
她望着他问:“很好笑是不是?”
他点头,立刻又摇头,道:“不,不是,有什么好笑,一点也不好笑!”说着就要去搂她。
钱昭挡开他的胳膊:“让我说完。”
他便不敢乱动,眼巴巴地瞅着她。
“这世上的事真很奇怪,你住辽东,我居浙北,竟然会遇上了呢。”她抽出被他紧握着的右手,摊开他的掌心,“你这只手,用来挽弓提刀,沾了多少血!”
多铎把小几拨到一边,把她抱到怀里,抓着她的手摩挲着掌心,道:“你的手只用来握笔,可握笔比拿刀厉害,想想你替我拟的那些文书,成百上千的人命也不过就是那笔尖上几划。”他捧着她的脸就往唇上吻去,轻喃道:“爷从盛京打过山海关,得燕京,破潼关,下江南,几千上万里,就是为了让你往胸口扎那一刀,都是为了你!”
钱昭搂着他的脖子,在他吮咬她的唇舌时气喘咻咻地回应,待他放开,却道:“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他继续低头亲她:“管他以前是几路,往后你跟着我,我听你的,就是一路了。”
“你听我的?”她抚着他满是胡渣的下巴,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他抓住她的手,吻着指尖道:“对,听你的。昭昭,你愿不愿意试试?”
“试试?”这回她是真笑了,倒也真没什么可惧的了,另一手也勾在他的后颈上,道,“那便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