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乌兰泡, 水草丰美,繁花似锦。不远处浅水草滩里聚着一群黑鹳, 或跋涉捕食,或用朱红的长喙梳理羽毛。
“拿我的弓来。”多铎抚着下巴, 思索这种细长腿的水禽与扁嘴白羽的天鹅哪个更美味些。大漠满目砾石荒滩,围猎甚是无趣,眼下瞧着四周围密密匝匝的飞禽,忍不住手痒起来。
侍卫坤都见其驻马引弓,上前道:“王爷,就这几只扁毛畜生,何不到了行营再拉拔人马一网打尽。”
还没等他说完, 就听有亲兵高喊:“金雕, 那有头金雕!”
多铎自然没功夫理会他,一抖缰绳趋前问道:“在哪呢?”
亲兵指着空中一点黑褐色道:“禀王爷,那便是。”
“待它下来捕食。”飞得这般高,再强的弓也够不着。
坤都看了看天色, 虽心内焦急, 也只得强堆一脸讨好的笑,追在多铎身后,苦口婆心地道:“王爷,时辰不早了,摄政王率诸王大臣在二十里外迎候……”
多铎这回倒没置若罔闻,收纳了弓箭,望了眼空中的猎物, 嘀咕了句:“算这鸟儿走运。”说完拨转马头,瞪着坤都道:“带你的路。”
坤都知他不快,也不敢多话,缩着脖子想要赶往前队。不料,还没走出几步,又被他叫住:“过来,有话问你。”
于是只得应了声“是”,依命驭马与他并行。
多铎松松挽着缰绳,漫不经心地问:“最近燕京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坤都不得要领,想了想回道:“回王爷,最大的事儿就是您凯旋回朝……”
多铎打断道:“别马屁!说正经的。”
坤都冥思苦想,须臾又道:“说到事儿,确有一件,前明余孽图谋不轨,十一名宗室王伏诛。”
多铎皱眉沉吟良久,道:“我也有所耳闻。”
见他没再追问,坤都不由松了口气,否则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正经”的“新鲜事”满足于他。
多尔衮率众人出行营五里迎接,远远见大军逶迤而至,布置在迎道两侧的礼乐便“呜啦啦”奏起来。
兄弟俩打了个照面,却也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便依例列队,以摄政王为首拜天,行三跪九叩礼。礼毕归营,摄政王入坐金黄凉帐,出征诸王、贝勒、公等大臣向其叩头,接着多铎等几位王公进前跪,行抱见礼。
多铎虽跪拜无碍,心里却不免腹诽,什么时候起,他这兄长开始心安理得地接受众宗亲王公的大礼,就算是他那皇帝侄儿亲临,排场也不过如此吧。
与多铎行礼时贴身抱肩不同,硕塞等小辈皆须跪而叩头,双手抱叔王膝,待摄政王起身相扶,才可站起。多尔衮面带微笑,拍着侄儿的肩膀道:“这回去又立新功,不错。”
硕塞忙恭敬回道:“侄儿不敢居功。此次出征,侄儿不过循规蹈矩,听从叔王调遣,不敢偷懒罢了。”
多铎失笑:“你小子倒会说话。”
多尔衮也笑了,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便让他们退下歇息。多铎以下随即退出,在对面的蓝色凉帐入座。
一切仪式结束后,摄政王宣布开宴。多铎刚坐下,才喝了一两杯,就有太监来请,说摄政王让他过去说话。
与那边的热闹不同,多尔衮独坐一帐,自然清净得多。多尔衮见他来了,指着旁边新布下的一席,道:“坐。”
多铎也不客气,坐下就自顾吃喝起来。
多尔衮亲自给他斟酒,道:“辛苦了,敬你一杯。”
多铎把目光从空地上跳盅碗舞的蒙古少女那儿收回来,端起酒盅与他相碰,一饮而尽。他踱着脚,和着马头琴的拍子,道:“听说宰了几个朱明的宗室?”
多尔衮心不在焉,回道:“嗯,议政王会议定的。”
多铎笑道:“砍便砍了吧。就是显得我大清小气了,养着他们也费不了多少银子。”
多尔衮似乎不想多说,只道:“留着是祸患。”
多铎也不再多言,全部精神都放在观舞上。
多尔衮也望向那些身段玲珑的女子,眼前不由有些恍惚,仿佛回到出京前夕,将她搂在怀里品尝后颈细腻白皙的肌肤。
“哥。”
“嗯?”他恍然回神,放下空了的酒盅,看多铎已经将侍酒的女子搂在怀里,不由眯了眯眼。
多铎在那娇美的少女脸上捏了一把,道:“苏尼特部有一名女子,可真是尤物。”
多尔衮挑眉:“哦?你又看上了?”
“嘿。”多铎就着那少女捧高的瓷盏抿了一口酒,道,“那模样长得,啧啧,你看到就知道了。”
多尔衮无甚兴趣,顺着他的话道:“既这么牵肠挂肚竟没弄来,也是奇了。”
“在漠北忙,没顾上。”他解释。
多尔衮睨了他一眼,道:“让他们献来吧,我倒也想见识一下。”
于是多铎眉飞色舞地介绍了其其格的名字和身份。
多尔衮当即便吩咐亲卫,派人去刚刚臣服的苏尼特部传信。他端起侍女斟满的酒盅,瞧着弟弟放浪形骸的举动,不由纳闷,她到底惦记他哪样?
还记得那日天未亮,他朦胧中被推醒,睁眼便见她立在床前,却是早已收拾停当,从头到脚一丝不苟。
“不早了。”她只说了这一句,便退到外间,唤了太监进来服侍。
他洗漱完了才清醒些,忆及昨夜的香艳犹觉销魂,整衣时瞧她站在角落出神,唤她也不理,便打发了太监,走到跟前问:“大早发什么呆?”
她这才抬头瞧他,伸手帮他扣好襟扣,抚平肩膀的衣纹。他心头一热,低头便要亲她。
“王上。”她转头避开,冷淡地道,“该出发了。”
“不急……”他捧住她的脸,还没挨近,便被她横过一条胳膊挡开。
“昨晚是最后了。”她道。瞧着那一脸疏离,他不由得起了满腹火气。只见她嫣然一笑,又道:“我等着他呢。”
他气得两边太阳穴青筋暴起,一甩手将身后架上的琉璃瓶子扫落,“咣啷”一声那碎片溅了满地。他也不理,冷冷看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哥,你喝你的,我歇着去了。”
神思被多铎这一句给拉了回来,望着他搂着少女步出帐外的背影,心里不禁有些快意。他一口干了杯中的酒,对身边的侍婢道:“满上。”
清早,草滩起了稀薄的晨雾,大群水鸟起起落落,拍水声鸣叫声在雾气蒙蒙的低空回荡。
多尔衮背手站在浅水沼泽边,看到多铎带着人漫步而来,很是讶异,忍不住道:“你起得倒挺早。”
多铎面对着湖沼伸了个懒腰,回道:“起来活动活动筋骨。”说着弯腰捡拾地上的碎石往鸟群中丢,惊得那些丹顶鹤“扑啦啦”飞走大半。等鹤群盘旋一会儿飞回原处,又是几粒石子掷过去。
多尔衮对于他孩子气的举动见怪不怪,一直思忖着的是那件事,可到了嘴边,却始终出不了口,于是问:“回去前要行围几日么?”
“不了,等入了秋再出来好了。”多铎终于放过那些受惊吓的鸟儿,抛下碎石,拍了拍手,道,“对了,哥,我让你照管的人如何了?”
多尔衮心头一跳,半晌才涩涩地道:“很好。”
多铎笑着道:“我回京就接她去。”
多尔衮没有应他,唇角紧抿,似乎想把那芦苇摇荡的水面盯出个窟窿来。
抵京那日,小皇帝出定安门外亲迎,难免又是一套繁复的仪式。好不容易应付完,多铎回府稍事休息,洗浴更衣之后便赶往摄政王府。
几月未见,多铎倒是有些忐忑,分别时将她气成那样,也不知会不会还记恨着。他在院中,看她出来倚门而立,越发不安起来,于是扬着下巴道:“不认得爷了吗?”
钱昭提了提袍摆跨出槛来,多铎瞧着她不紧不慢的步子难免焦急,三两步迎上去。她抬头,双眸水光盈盈,默然不语只是盯住他瞧。
“怎、怎么?”他伸手想搂她,犹豫半晌,还是将胳膊放下。
哪知她向前一倾依入他怀中,拥住他腰身。
多铎喉咙发干,搂她的胳膊有点发颤,嘴上却非要讨些便宜:“嘿,想爷了吧?瞧瞧这瘦的。”她的确是瘦,圆润的下巴变得尖削,夏衫底下的腰肢就剩那么一捻。他握住她的小臂,瞧着腕骨也比之前明显许多,忍不住道:“他们怎么照顾你的?还是饭食不合胃口?”
钱昭不语,只是依偎着他。“算了,回去再好好养养。”多铎抬起她的脸,往唇上亲去。她也不避,闭上眼体味他的亲近。
多铎得了些甜头见好就收,这女娃脾气大得很,这会儿虽温顺,要是太出格惹恼了她,便十分不美了。他一手搂住她肩膀,低头仔细端详,笑道:“瘦虽瘦了,个头却长了些。”一手在她头顶比了比,又道,“都快超过爷肩膀了。”
钱昭愣了愣,她倒没想过这茬,从来就嫌弃自己矮,听闻长了个子自然是欢喜的,不禁仰头笑问:“真的?长高了么?”
多铎抚着她的脸刚想回话,便发觉有人进来,回头一看是多尔衮,倒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径直入了内院,招呼也没与他打,于是腆着脸唤了声:“哥,你来啦。”
多尔衮“嗯”了声算是回应,背着手踱进来,扫了他一眼,望向他怀中的钱昭。
钱昭转头避开他的目光,往多铎身后偎去。
多铎感觉到她的瑟缩,暗中埋怨他哥吓唬人,用胳膊圈住她护在怀里。
“用了饭再走吧。”多尔衮压住满心不悦,挽留道。
多铎哪有心思应付他,回道:“免了。我还是不搅你陪嫂子了。”说完牵着钱昭便走,顺便又吩咐牧槿,指挥外院等着的苏拉们将钱昭的行李细软拾掇了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