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天还未亮,屋内一片昏暗,钱昭浑然不知所在。鼻端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挣扎着想坐起来,右手稍稍用力便一阵剧痛,她闷哼一声,忙用左臂撑着。
忽地一人在炕沿抬起头来,睡眼惺忪地问:“姑娘醒啦?”
钱昭吓了一大跳,抱被的胳膊颤了颤。在黎明朦胧的光线中,那人披衣而起,摸索到桌边点上灯,才回头笑着福身行礼道:“奴婢叫牧槿,是来伺候您的。”只见灯光下的少女约十六七年纪,圆润的鹅蛋脸,鼻翼上散着些雀斑,笑容甜美。她这才松了口气。
“姑娘听得懂奴婢说的话吗?”牧槿见她不语,免不了有此一问。
钱昭舒了手脚,轻道:“简单的,懂。”
那丫鬟牧槿闻言十分高兴,给她掖好被子道:“姑娘饿了吧,奴婢给您端碗粥去,您且歇着。”
钱昭见她出去,便要掀被子下地,可刚挪了一条腿,就觉下身撕裂般疼痛。她只好用手搬动另一条腿,并拢,一起垂直放下。钱昭坐在炕沿,望着映在纸窗上渐明的天光,有些恍惚,仿佛昨日仅是噩梦一场。她闭上眼,长长嘘出口气。那禽兽没杀了她,不知以后会怎样折磨,也许活着也并非幸事……
“姑娘怎么起了?快躺下,小心扯着身上伤口!要什么奴婢给您取来。”牧槿丫头撩起板帘进屋来,见她如此,忙将手里的托盘搁在桌上,迎到她跟前急道。
她说的钱昭大约明白,思索了半晌,道:“我要解手。”她暂时没学到其他委婉的表达。
牧槿怔了怔,钱昭以为自己的发音不准,又重复了遍,她便匆匆出去提了马桶回来。钱昭本不想让丫鬟帮忙,可自己连站也站不稳,只好由人伺候了。小解的时候疼得越发厉害,她咬牙忍耐,等方便完,后背便全汗湿了。牧槿用热水绞了把巾子,给她拭去满头冷汗。
钱昭无力地靠在炕头,任牧槿帮她盥洗更衣,端上来的米粥,也没吃下多少,那煎好的药却是一口都不肯喝。
午后多铎来时,就见她恹恹地侧躺着,桌上满是未动的粥菜点心和凉掉的药汁。他看向牧槿,牧槿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便打发她退下。
“怎么不吃药?”多铎坐在炕沿,伸手去抚她的脸。
钱昭在那手指触到鼻尖之前睁开眼,“啪”地拍开他的手,往墙角缩了缩。
多铎甩了甩手,笑道:“呵,精神头挺足的嘛!”
钱昭警惕地盯着他,心道,既已撕破了脸,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多铎俯身凑过去,一手压住被角,扣着她下巴道:“都瘦成这样了,还不吃东西。”
她后背紧贴着墙面,别开脸道:“要如何处置,给个痛快便是,何必兜圈子!”
他几乎整个贴在她身上,呼吸拂动她鬓边茸茸的碎发,在她耳侧轻道:“爷偏不喜欢痛快!落在爷手上,怎么处置就由不得你了。”
钱昭十指抠进炕毡里,狠狠地瞪着他,却止不住全身颤抖,她的身子害怕他靠近。他昨日施加于她的折磨,疼痛倒在其次,最难忍受是那份羞辱。她只觉得那行径下流得无以言表,让人一想起来便恶心得想吐。
“怎么,还想杀爷?”他轻笑着问,“这回你还有什么?用牙咬?”
“畜牲才张嘴就咬,以为人都似你么!”她冷笑着说。
“你敢骂爷是畜牲!”他倒是听懂了,恼羞成怒。
“我骂你是狗!”
他猛地箍住她的腰,将她压在墙上。钱昭惊叫一声,吓得面无人色。却听他道:“怕个鸟!昨儿僵得像具死尸,倒足爷胃口,以为爷还有兴趣碰你?”说完扔下她拂袖而去。
钱昭见他离去,才缓过气来,心中也有了定计。她要从这儿逃出去,就算不成,至多也就是个死,总好过身首异处前还要受尽侮辱折磨。
牧槿一见多铎气冲冲地离开,便回了屋,将脸色苍白的钱昭搀起,在炕头摆了几个靠枕,扶她躺好,才道:“姑娘累了吧,要不要吃点什么?哎,不吃东西,身子怎么能好。”
兴许是应付那魔王耗费了精力,她这么一说,钱昭倒真觉得有些饿了,便问:“有什么吃的?”
牧槿十分意外,喜道:“有小米粥,粘豆包,春卷……”
钱昭舔了舔唇,打断她:“我要吃白米饭。不要粟米粥,也不要饽饽。再随便弄些菜,搁了盐的就好。”她设想过很多种死法,但没有一种是饿死。有好久没吃过白米饭了,之前扮下人,每日不过随耿谅他们吃些黄米或面食,只能眼巴巴瞧着多铎的饭桌上供奉着的晶莹的大米饭,垂涎不已。
牧槿应了声下去预备,没多久便给她端来一大碗白饭,并几盘肉菜。钱昭捧起瓷碗,深深吸一口带着饭香的热气,便大口吃起来。牧槿开始还担心她寻死觅活,见她开了胃口,便放了大半心,又劝道:“姑娘,奴婢已经煎好了药,不如您趁热喝了它吧。”
“不。”她又没病,吃什么药,何况气味还那么恶心。牧槿无法,只得随她。
多铎回到自己院子,左右无事,便召来吕殷殷给他唱曲解闷。可惜因刀伤未愈,夜里不能留她,她临去时瞧他的眼神便古怪得很。多铎有苦难言,他往日纵情声色惯了,一时间要他清心寡欲,怎么能不难受。再加上出门征战了大半年,回来之后,都还没来得及跟家里的妻妾亲热,独眠了几晚,便有奇怪的流言传出。
当然,这种流言在短时间内是不会传到多铎耳朵里去的,因此除了百无聊赖以外,他还没有别的烦恼。每日清晨去衙门露个脸,若摄政王没事找他,不到巳时便溜之大吉。
他寻不到旁的消遣,便时常去那暖房边的小院,逗竖毛猫似的女娃玩儿。钱昭并不搭理他,他却总忍不住蹭过去摸一把亲一口,激得她恶言相向,兴致勃勃地与她斗会儿嘴,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转。
如此十天半个月,流言又变了调子,都传王爷从南边带回来一绝色,宠得上了天,整日流连那汉女的暖炕,两条腿都粘在她的院迈不开了。这事儿下人们传着听着也就是一笑,自家王爷风流的名声众所周知,满洲的,蒙古的,朝鲜的,什么样的美人没消受过,就是整月住在青楼妓馆这等荒唐事也不是没有过,哪值得大惊小怪!
同样的流言传到多铎的妻妾那儿,却格外让那些女人的心里不是滋味。虽说丈夫是好色了点,但也从未冷落了自家后院,这回他一去大半年,在外头怎样放纵不管,回来之后连她们的屋子都没踏入一步,也忒让人伤心了。
就在她们暗地里忿恨那南京来的妖精勾了丈夫魂的时候,多铎胸口的伤也渐渐养好了,头一晚,他宿在了庶福晋格佛赫的屋里。
多铎娶过两任嫡妻,都是科尔沁蒙古贵女,第一任不为他所喜,不到二十岁就病死了,给他留了两个女儿,第二任命也不长,两年前给他生第二个儿子的时候难产过世了。近两年时势多变,战事频繁,他也没顾得上续弦,所以身边只有一个侧福晋三个庶福晋。
格佛赫嫁给他□□年,给他生了两个儿子,性子柔顺,倒是一直得他喜欢。当晚,格佛赫枕在他胳膊上,抚着他胸口的绷带柔声问:“爷,江南真格凶险么?那些巴牙喇兵也不知干什么吃的,没护您周全。”
多铎含糊道:“皮肉伤,已经好全了。”说着在她身上乱揉一气,笑道:“不信爷再试遍!”
格佛赫不敢碰到他伤处,娇笑着轻捶他肩膀:“呵呵,爷,痒……”
多铎好一阵子没受这样的撩拨,当即按捺不住,喘着粗气道:“痒?爷心也痒,你给爷挠挠!”说完按住她重重压上去。
第二天,多铎神清气爽地去瞧钱昭。他进屋的时候,她正吃午饭,发现他进门便搁了筷子。多铎见那不大的青瓷碗里还剩了大半碗米饭,桌上一碟青菜一碗萝卜稍动了点,唯一一盘肉菜却似乎没下过筷。他皱眉道:“就吃这点儿?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顿能吃下整头羊。”
钱昭睨了他一眼,道:“是吗?那现在一准长进了,能啃下头整牛了吧?”
多铎语塞,在她身边找了条椅子坐下,道:“找了些书给你,省得你每天胡思乱想。”他话音刚落,冯千便把捧在怀里一摞书放在炕头。钱昭瞥了眼,似乎瞧见有满文的。多铎轻握住她的手腕,道:“让爷看看你的手。”
钱昭想使劲抽回来,却被他大力按住手肘,轻揉着她右腕问:“还疼么?”她咬唇不答,又听他叹了口气道:“别老跟爷犟着。”说着把她的手揣到怀里,搂住肩膀便往她唇上吻去。
钱昭毛骨悚然,猛地跳起撞翻了凳子,“噌噌”倒退了几步,盯着他惶然道:“你别靠过来!”
多铎不想逼她太紧,于是道:“得,你歇着吧。”说完便掀帘子退了出去。钱昭待他们主仆都离开,才松了口气,跌坐在炕沿。
牧槿回来时,钱昭正坐在炕上翻看多铎带给她的一本满语启蒙的书。这些天,她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行动是无碍了,只是右腕还不敢用力。
牧槿拍着袍子上雪沫道:“姑娘今儿可好?”
她翻着书页漫不经心地回道:“好。”
牧槿搓了搓手,开始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叹道:“唉,胃口似乎不好呢……”钱昭不搭腔,她便接着絮叨:“就快冬至了,从明儿起,奴婢便要忙起来了,姑娘可得多照顾自个儿。”
钱昭“啪”地合上书,笑道:“是么?快冬至了啊。”这半个月来她发现多铎并没派人专门盯着她,牧槿也有自己的差事,并不能整日守着她。遇上节日忙乱,说不定便能寻隙逃出去。她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次日,牧槿伺候钱昭吃了早饭便回库房当值去了。牧槿本是侧福晋院里的二等丫头,专事内院库房的盘点整理。年节下,库房的东西进进出出,从早到晚活计不断,光记账就忙得脱不开身了。
钱昭辰初在院子里转了圈,拉开院门探头瞧了瞧,见四下无人,便悄悄溜了出去。她并不认路,专挑僻静的小径回廊,原来还怕撞着守卫,哪知走了老半天一个男人也没见着,只与几个嬷嬷婢女擦身而过。且对方都是脚步匆忙,连正眼也没瞧她一下,更别说停下问话了。
待走到二门,终于被个小苏拉拦下了,打量着她问道:“你面生得很,上哪去啊?”
她低着头,轻道:“我是侧福金院里的。福金让我去买绣线。”
“绣线让人送来就好,为什么要出去买?”那十五六岁的小苏拉挑起她挎篮的盖儿瞧了瞧,只见里面空空如也。
钱昭的满话还是半调子,勉强听懂了,咬了咬牙含糊答道:“那种颜色,没有。”
另一个守门的苏拉走过来,望着她问:“刚从科尔沁来的吧?”
她忙点头,不安地揉着衣角。
后来的苏拉向头一个道:“让她去吧,侧福金厉害着呢,差事没办好,她要挨打的。”
小苏拉往旁边让了让,道:“去吧。话也说不利索,认得路吗?”
“认得。”钱昭侧着身畏畏缩缩地迈过高槛,往角门而去。那小苏拉对守门的大喊了声:“侧福金院里的,给她开开门。”
钱昭心下狂喜,对自己的好运难以置信。不过刚一出门,便在狭长的巷子里遇到了几个佩刀的满兵。她心中一紧,往边上让了让,低着头沿墙根一阵小跑。
那些满兵都是王府的侍卫,看到她都不想进门了。其中一人嬉笑道:“这姑娘真标致!”另一人道:“瞧那小手,又白又嫩,跟□□里洗出来似的。”
又有一人道:“你们说,要不要去搭个话?”
第一个捶了他一拳道:“就凭你?别做白日梦了!也不撒泡尿照照。”
那人不服道:“呸,老子不成难道你成?”
第一个摸了摸鼻梁道:“嘿,我不成。要说讨女人喜欢,只有我们头儿了。”
那人抚掌赞同:“对,头儿一张老脸白白净净的,还有双最勾娘们的桃花眼。”
“什么桃花眼?”额尔德克跨出门来,正听到半句。
那两个吓得不轻,知道他最恨别人拿他长相说事,忙道:“没,头儿!我们在说,刚才碰到的那姑娘长得太水灵太好看了!”
额尔德克狐疑道:“姑娘?哪儿呢?”
那俩同时往钱昭的方向一指,道:“那儿,就那姑娘。”
钱昭一边回头看一边疾走,老远倒没认出额尔德克,但见有人追来,便开始发足狂奔。径直往前跑出巷口,便见大道上车水马龙,她刚要窜到对街汇入人群,却被一辆面前驶过的马车阻了阻。一个满人打扮的男子正挥鞭赶车,忽然有个六七岁的男童撩起帘子,从车里爬出来,坐到那驾车人身边。钱昭脑袋“嗡”地一声,怔在当场。
“钱大小姐,您这是往哪去啊?”直到额尔德克挡在跟前,她还没回过神来。额尔德克见她一味发呆,便抓着她的胳膊往背后一扭,拽着往回走。钱昭吃痛闷哼了声,心思却全不在被逮这回事上,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马车越行越远,很快转过街角看不见了。
刚才那好像是钱旭……
虽只一瞬,也不会是花了眼吧?自从她重新开口说话,便没见过家里人了,何况刚才看到他的模样,剃了头,还一身鞑子的衣裳。她想她可以肯定,这回跟以前看见的不一样。
额尔德克扭着钱昭刚进二门,便遇上了匆匆出来寻人的齐布琛。原来多铎朝会完了去那小院看钱昭,谁料就只见着个空空荡荡的屋子。多铎气得掀桌子,立刻就命侍卫出来找人。
齐布琛见额尔德克将她双腕都攥在手里,便道:“她还伤着呢,你别扭着她。”
额尔德克嗤之以鼻:“伤?你没见她刚才窜得多快!”
齐布琛拦住他又道:“小心些,王爷紧着她呢。”
额尔德克有些不以为意,却不得不松了手。
钱昭也听见了齐布琛所说,站稳之后抬头狠狠剜了他一眼。
额尔德克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瞧,人家不领情。”
齐布琛不去理他,只道:“走吧,王爷等着呢。”
钱昭心事重重,走得极慢,免不了被推搡。齐布琛怕她跌倒,不时拉她一把,钱昭却记恨,不愿受他搀扶,挣开他踉跄着走在前头。
回到暖房边上的小院,只见里外围了十几个侍卫。齐布琛向领头者问:“王爷呢?”
那领头的回道:“王爷用午饭去了。”
“那王爷留你们在这做什么?”额尔德克又将钱昭往前轻推了推,问:“这丫头怎么处置?”
那领头瞧了眼钱昭,苦笑道:“王爷吩咐了,得把她锁起来。”他这么回答,三人都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