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拉西普斯离开后, 我又迫不及待地打开日记,想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搞个清楚。
这一篇日记的标题是——“诅咒”。
【天神的子女与海神的子女相爱, 就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这个诅咒是万年前泰坦神族被灭时留下的。可阿尔忒弥斯不信,美斯托不信, 其实我也不信。
阿尔忒弥斯在海音斯手持银弓射下海燕的时候,邂逅了奥赖温。他也是波塞冬的儿子,他夺走了阿尔忒弥斯的芳心。
美斯托傻乎乎地爱上了阿波罗,可惜我那光芒四射的大哥完全遗传了父神。太阳神的博爱世人皆知,阿波罗的心从不专属于某人。
我无法成为一个博爱的人,从头到尾只会小心翼翼注视着他。
但愿诅咒是假,若要成真, 全部罪孽由我一人承担。】
尽管珀罗普斯写的小心翼翼, 可我依旧猜到了他从头到尾注视的人是谁。想起画中那个立于海平面上完美到令人窒息的少年,我的心就隐隐抽痛,更加想知道亚特拉斯会如何回应。
好在这个答案就藏在下一篇日记中:
【第九百九十九次的试探,第九百九十九次的拒绝。
尽管如此, 我依旧不会放弃。
要做一颗永不熄灭的恒星, 等待,等待。】
我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的一篇又让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
【我更喜欢称这个地方为亚特兰蒂斯,而不仅仅是它的首都波塞多尼亚。
这个城市还在建设中,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活力。波塞冬神庙,竞技场,歌剧院,能源学院, 黄金大门,所有的一切他都要亲自参与设计,除了我居住的云上之宫。
波塞冬坚信我会喜欢他的安排,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里只是禁锢我的居所,是一座囚笼。
我真正的梦想是一座海底宫殿,只有我和他,躺在巨大的贝壳床上,隔着海水眺望遥远天空的星辰。】
……
“陛下是为了某个人修建繁星殿的吗?”
“当然不是。我不会为任何人修建宫殿。”
……
“我真正的梦想是一座海底宫殿,只有我和他,躺在巨大的贝壳床上,隔着海水看遥远天空的星辰。”
……
我想起曾经与亚特拉斯的对话,再反复读这篇日记的最后一句。
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呼之欲出了。
匆匆翻到日记的下一篇:
【我在亚特兰蒂斯得到了这一生中最好的生日礼物。
他带我去海底修建的宫殿,并请求我为这个宫殿命名,我仰望着宫殿的水晶穹顶,还有那遥远的星河,脱口而出:繁星殿。
没有想到他居然认同这个名字最适合这座宫殿。
他还为我唱歌,用歌声召唤出人鱼,献给我一颗珍贵无比的人鱼之泪。
我明白了他的心,紧握着人鱼之泪,那一刻,仿若握住了全世界。】
原来那首无名诗是珀罗普斯写下的,而且诗中的内容全是真实,繁星殿是亚特拉斯为他修建的,人鱼之泪是亚特拉斯为他召唤的。
为什么埃拉西普斯会否认这个事实?
为什么亚特拉斯不承认建造繁星殿最初的原因?
我无法从日记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全过程,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读下去,希望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
【他亲自来邀请我参加第一次十王会议,见面时说的全是客套话。他保持着十足的谨慎,我也礼貌应对,虽然看起来像两个陌生人,但是天知道,我有多开心!
他的弟弟们都是很有意思的人。
伽狄鲁斯个性直爽,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安弗雷斯特别可爱,面对喜欢的姑娘时眼睛还会发光,哈哈,他自己肯定不知道!伊菲蒙是个内向的孩子,每次和我说话都爱低着头。曼尼修斯最爱干的事就是满世界追着我跑,非要让我教他剑术。奥特库吞和曼尼修斯寸步不离,也让我偷雅典娜的藏书给他读。埃拉西普斯的性格有些孤僻,总是躲在角落看书,偶尔抬头看看大家。倒是他的胞弟美斯托,那完全是只聒噪的小山雀,活泼得停不下来。埃泽斯很有远见,从小就是个钻钱眼里的孩子。加普勒培斯还太小,什么都不懂,不过我最爱他那双幼鹿般纯净的眼睛……
他很爱他的弟弟们,并且从不掩饰他的爱。
这次会议很成功,我们在独角兽山谷的湖边埋下了我们的愿望。希望多年以后,一切都得以实现,得以圆满。】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珀罗普斯都没有记录,直到最后一页,他写下了两个字的标题——“抉择”
【父神召我回奥林匹斯山,勒令我立即前往希腊迎娶一位甚至连长相都不知道的公主。他认为只有我才能阻止波塞冬给那个国家带来浩劫,我想他肯定也知道,如果我真娶了这位公主,后果绝对比现在更可怕。
但他依然让我去摆平一切。
我现在面临一个两难的选择:为了世界的安宁,放弃一切和波塞冬在一起;又或者与父神一起,彻底放弃波塞冬。
我做不出选择,其实我只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
日记到这里截然而止。
我大概能猜出结局:珀罗普斯为了世界的安宁,放弃一切选择了和波塞冬一起沉眠。
这个结局未必不是皆大欢喜。
只是,亚特拉斯又该怎么办?他如果有爱过珀罗普斯,他能接受这个结局吗?
想起每次有人在亚特拉斯面前提起珀罗普斯的时候,他总是很平静。他甚至还对我说过不止一次,他对珀罗普斯这个人没有印象,那神态表情不像是伪装。
难道说他当初对待珀罗普斯只是逢场作戏?又或者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珀罗普斯自我感觉良好,亚特拉斯根本没动一丁点的真感情?可就算是这样,还是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
千年前,关于珀罗普斯的一切就像是个谜。
我很少这样去揣测一个人,这次却越想越投入。
接下来的几天,我又反复研究了一遍珀罗普斯的日记,依旧无所斩获。
所幸没过几日我就被宣布无罪释放。
一恢复自由身,我就兴冲冲地赶去求见亚特拉斯,想看看他的情况如何,同时也给自己吃下一颗定心丸。
结果定心丸没有吃到,闭门羹倒是管了个饱。
第一天,繁星殿的侍卫把我拦在外面,说是陛下下令谁也不见。我不死心,在殿外左晃右逛赖着不走,那些侍卫就跟死人一样也不看我一眼。最后是我自己撑不住了,揉着酸麻的小腿肚回了棕榈殿。
第二天,我打足精神又去繁星殿外守株待兔。守殿“死”侍中多了一个活死人凯尔特,他面无表情地传达了亚特拉斯的命令,直截了当就让我离开。我坚持要问个理由。凯尔特不理睬我,和别人一样把我当空气,哪怕我把嘴皮子说破,他眼睛也不眨一下。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干站着。当天晚上,我发现我的腿根本就抬不上床,只能用手提着一点一点地给挪上去。
第三天,我学习厚脸皮的精神,继续往繁星殿跑,定在老位置上雷打不动,有路过的仆人对我指指点点,最近这段日子,我俨然成为了白色后宫中最大的笑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面瘫凯尔特出现了,站在高我几阶的台阶上,平静地叙述道:“陛下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他传令下来不见任何人。”我机械地点头,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这才发觉太阳实在是毒得厉害,居然把我晒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棕榈园,趴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日落时分,忽然就惊醒了,神乎乎地跑去小厨房煲粥,做好后装进陶瓷罐里,拿厚厚的布裹着,屁颠屁颠地又跑去繁星殿。结果好说歹说,东西是送进去了,亚特拉斯却依旧不肯见我。
第四天,他不见我,粥也送不进去了。
第五天,情况依旧……
第六天,情况依旧依旧……
第七天,埃达总管偷偷告诉我,陛下这段日子连三大殿都没去过,就呆在繁星殿里,不吃不喝也不要人伺候,一直坐在窗边拿着一个音乐盒发呆。眼看着帝国的支柱就要垮掉,几个王子轮流去劝去关心,但都被他遣回了封地,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转眼间,亚特兰蒂斯又到了雨季,绵绵细雨一直不断,天空再也没有放晴过,感觉就要塌下来。整个波塞多尼亚被乌云笼罩着,黑甸甸一大片,像是要吞噬人间极致繁华来充饥的恶魔。
下雨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
雨季开始的第七天,就仿佛过了七个世纪。
我几经周折再次来到繁星殿的时候,“恶魔”终于暴露本性,瓢泼大雨把我从头淋到脚。我弓起身子在暴雨中狂奔,本能地保护怀里的东西,等站在繁星殿门前的时候,已经淋成了个落汤鸡。
我拧干衣服上的水,抬头就看见迦尔和奥兰斯从繁星殿里走了出来。我赶紧迎上去,求他们带我去见见亚特拉斯。奥兰斯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见我的模样太可怜了,又看了一眼迦尔。迦尔捏着拳头使劲地摇头:“普瑞尔,不是我们不带你进去,是陛下不想……”他顿了顿,没把话说下去,但我总算是搞懂了,原来亚特拉斯所有的命令都是针对我,是他不愿意见我。
原来玫瑰花的花期已经过了。
我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
那些长久以来支撑我的信念顷刻间荡然无存,后退了一步,无力地扶着罗马柱:“能不能让我在殿外和陛下说几句话?”
迦尔犹豫地看了奥兰斯一眼,奥兰斯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侍卫。我几乎要哭出来:“就几句话。”
奥兰斯叹了一口气:“普瑞尔,陛下……”还没说完,迦尔就扯了扯他的祭司长袍。奥兰斯侧头看着迦尔,迦尔轻轻地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儿,奥兰斯无奈地叹了一声,摘下自己的千里传音器交到我手中,然后和迦尔退到一边。
恍若等待了一个世纪,千里传音器才亮起了光,但是他却没有说话。
我紧紧地握着千里传音器,就像是握着一整个世界——我在世界的这头,他在那头。
“……陛下,厚脸皮已经十多天没到我那里来了,不知道它最近好不好,听不听话,瘦了没有?”
这个开场白真是幼稚到了极点。
千里传音器那边依然没有任何声音,我甚至连他的呼吸都听不到。我走到紧闭的深蓝色大门前,不过几步路,却仿佛用尽了今生所有的勇气。
把手贴在殿门上,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他们都认为是我蓄意谋害的陛下……但我今天并不是为了洗脱我的罪而来的。”
从来不知道说话也会变成如此艰难的事情。
尽管眼睛已经模糊,我却逼自己嘴角朝上扬,因为只有装出洒脱的模样,才不会让自己的声音过于哀伤:“我来只是想让陛下知道,我很清楚,陛下是不会喜欢上我的。
之前给陛下造成了困扰……”我吸了吸鼻子,“……非常抱歉。”
另一端依旧没有任何回应,空气中是犹如宇宙洪荒的死寂。
我把头抵在殿门上,看千里传音器上磁欧石灯一闪一闪。通话在继续,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荧碧色的光芒忽然从指间消失,我还久久地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我其实应该很洒脱的,至少能装出能洒脱的模样。
可惜我连伪装都如此失败。
奥兰斯从后面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轻轻唤了一声:“普瑞尔。”
我僵硬地转过头,把千里传音器还给他:“谢谢。”走出大殿几步,淋了几滴雨,又折回来,把怀里那本珀罗普斯的日记拿出来,用衣袖擦上面的水,可怎么擦也擦不干。水渍很快就浸过羊皮纸页,留下了两块深色的瘢痕,像是晕开的泪。
一切都回不到原来的模样了。
我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日记本放在殿门外,起身就走。
或许这算是一种物归原主。
如果珀罗普斯能醒过来,应该最希望这本日记在亚特拉斯手中吧。
繁星殿外的雨势渐渐小了一些,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身后殿门缓缓打开的声音同格外刺耳……
我身子一震,像是被施了魔法,双腿再也迈不动半步。
……是他,在门里看着我吗?
不远处的迦尔和奥兰斯同时抬起头来,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身后殿门的方向,然后又齐刷刷的把目光转向我,似乎是在暗示着什么。
可是,我不敢回头。
我不知道人的一生有多少个这样的瞬间,勇气尽失,无能为力地败给自己的懦弱。
没错,如果这意味着彻底拒绝的话……至少让我保留最后的尊严吧。
是他让我知道,喜欢一个人只是一瞬间的事,然而要拼命抑制住这种喜欢,却需要一辈子。
而我所能做到的,就是像只鸵鸟那样,不去面对,不去打扰。
我朝迦尔和奥兰斯挤出一个自己都能想象到有多苦涩的微笑,一步踏入雨雾中,飞快向前走去。
……
……
后来,这个瞬间成为了我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遗憾之一。
奥兰斯在很久以后某个烟霞漫天的黄昏告诉我,如果在那一瞬,我肯回头看一眼身后繁星殿洞开的殿门,就会看到门内的亚特拉斯是用什么样的目光在凝视着我的背影渐行渐远。就会知道,即使选择把一个人深深地藏在心底,思念也会像涨潮的海水,漫延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