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自黄珊将逍遥派的几门武功一一默写出来, 交给郭靖夫妇后, 两人研习琢磨一番,心中颇为震惊。姑且不说小无相功和天山折梅手这两门武功,练成后天下武功无不可化为己用, 只单看北冥神功可吸人内力,便可让中原武林为之震动, 若消息传出,恐怕就有一场丝毫不逊于当年有关九阴真经的血雨腥风。不过北冥神功歌诀奥义玄妙, 是为道家正宗, 精要即为海纳百川,无所不包,并非一门专门夺人功力的邪道功夫, 而是讲究阴阳真气, 无所不纳,不分他我, 亦更注重吸取天地日月精气为己所用。若修习者神智清明, 道心自然,这门武功便是一门浩瀚精深,可窥大道的绝顶内功;但若被小人所得,专取奸邪之道偷人内功,贪心不止, 那就是一场灾祸了。
郭靖夫妇暗自商议许久,知黄珊必定也将这门武功的歌诀法门说给杨过听了,如今只得用心教导杨过处世之道, 盼他能长成清正坦荡的翩翩君子。
如此寒来暑往,花开花落便是五年。黄珊不能练武,闲来无事便在岛上写字画画,裁衣刺绣,另还学着栽花种草,与黄蓉相处的时间便比其余四人多得多。五年之间,即便养狗也要养出感情了,何况人与人之间。黄珊脑海中的知识是力量给的,用浩如烟海形容也不过分,杨过等人跟郭靖学武时,她便常同黄蓉一起谈诗论画,写谱弹琴,甚至交流孤本古籍。
黄蓉自小是被当做才女养大的,黄药师惊才绝艳,见女儿聪明伶俐自然什麽都要教她学会学通,可没料她这样一个才情风流的绝代佳人,却嫁给了傻小子郭靖。黄蓉虽深爱郭靖,但一家人常年在桃花岛隐居,她身边不是孩子就是老头,空有雅意,无人可诉。如今有了黄珊,倒也方便排遣寂寞,一来二去,两人反而相处出几分真情实意。
三月春风熏人欲醉,桃花岛上百花嫣然,已如人间仙境。黄珊伏在桌前,执笔补全《玉玮别目》残卷,这部道藏据说曾于安史之乱后失传,不知黄药师哪里弄来许多残本,仔细收集在了弹指阁中。黄珊闲来无事,便权作打发时间,欲将这九千余卷的道藏补全。她凝神写了许久,窗外鸟鸣啾啾,忽而又夹杂进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黄珊听了,便侧头去看。
轩窗之外,几株贴梗海棠正开的艳光灼灼,武敦儒正立在如烟似霞的花丛后痴痴望着她。黄珊将笔搁下,侧身朝他倩然一笑:“阿儒,什么事?”
武敦儒回过神来,扬起笑脸跑到她窗前,抬手递进一束嫩黄明艳的连翘花枝,道:“我昨个见你屋里花快谢了,今日瞧这个开得好,你养在花瓶里罢。”
黄珊着一袭杏粉春衫,云鬓素挽,鸦黑发间只簪了一朵羊脂玉兰花,她自桌案前往窗边走来,行动见牙色百褶裙细纹袅袅,春风吹动薄衫,愈见一握楚腰。武敦儒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爱贪看,眼见她将花枝接过,插在瓶里,一时心中满足,只觉仿佛已变成那一折花枝,日日夜夜伴在她房中了。
黄珊对此自然无有不知,她若想杀大武,早就杀了,也不必留到现在,因此也只作不知,转而问道:“你们跟郭伯伯练完武功啦?”
武敦儒道:“刚练完了。桃花全开了,好看的紧。小武他们都在桃花林那边,咱们也去看看罢。”
黄珊歪头一笑,和气道:“我整理下笔墨,这就去。”
跟神雕原著相比,如今事情早变得不一样了。杨过不仅没去全真教,反而学了一身精湛武功。他本就是个极其聪慧的人,在桃花岛上虽没有他人内功给他吸取,但他修习北冥神功日夜不辍,伴以凌波微步,已在膻中穴内积蓄了不俗的北冥真气,较之杂取他人芜杂内功,反而更凝练精纯一些。至于小无相功和天山折梅手,因需要高深内力才能尽展其妙,他只多做研习,并未深入修炼,但也已入了门。如同鸠摩智般模仿少林七十二绝技自是绝无可能,但寻常武功不在话下。
除此之外,日久见人心,黄蓉因与杨过一同生活的时间久了,对他的偏见也散了个七七八八。自去年起,两人间的言谈举止都是自然亲近了许多。事实上岂止黄蓉,郭芙与他也熟得很了。
黄珊与大武穿过翠竹林,便见一片桃树花影叠叠,明媚春光下,粉云红雾缭乱人眼,烂漫无边。春风乍起,浮蕊飘香,落英缤纷,林中复行几步,便有一阵清脆婉转的笑声传来。
黄珊聆听片刻,笑道:“芙妹玩的好开心。”
大武立时趁机挑唆,也笑起来:“大约是杨过在逗她开心,方才也是芙妹不让他走,我才去叫你。”黄珊听了,微微一笑。二人穿梭在桃花影中,不多时便见前方林间空地上正有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着宝蓝衣裳的站在一旁叫好,另外一对正在练剑喂招,桃花纷飞间,一双碧影姿态优美清隽,赏心悦目。
黄珊在一棵桃树下静立片刻,又看过几个回合之后,出声笑道:“芙妹使棹歌中流,点他右腕阳谷穴。”
她话音一落,两抹碧影中有一人忽而收招后退,步履飘飘的脱出剑影,几步就到她身旁来,正是杨过。黄珊笑道:“怎么不打了,认输了?”
杨过收剑入鞘,束发碧绦随风飘过左肩,又带落几片桃花,眸中神光流转的笑道:“你可来啦。”
郭芙这时也收剑过来,噘嘴道:“珊姐干嘛打断呀,再有几招我就赢啦。”
大武小武杨过都是她的师兄,平日里关系又不交恶,自然都多少让着她,是以闻言也不反驳。杨过便哼哼哈哈的敷衍她道:“你最厉害啦,打不过你。”
小武也立刻哄道:“总归也打累了,咱们看看花,聊聊天,好不好?”
郭芙也不过就是随便撒娇,话锋一转又朝黄珊娇声软语道:“咱们采桃花,珊姐给我做桃花面罢。上回娘吃了都夸说得她真传。”
杨过立刻道:“就你贪吃。珊珊做的那叫面么,费了十道二十道的劲儿,就得那么一点点,累死人了,不做不做。”
郭芙道:“我问珊姐呢,不许你插言。”
杨过立时揽过黄珊,半抱半靠的将下巴抵在她发间,道:“我说得算,珊珊听我的话。”
大武在一旁眼见杨过如此这般,胸中一团妒火烧得五脏生烟,但又着实无可奈何。小武看郭芙只顾跟杨过说话拌嘴,心中感想一如他哥,他忙道:“师娘说今晚她亲自下厨呢,咱们有口福了,芙妹你要是饿了,咱们先回去吃点点心好不好?”
郭芙想想,拍手道:“好吧。咱们就在亭子里吃点心,看桃花。”她说做就做,不多时唤来仆人将一应水果点心清茶摆在亭子中,五人围坐一团说笑。
黄珊向来不多话,她本也就是个喜静的人,只微笑听着。她看得出,郭芙还是更喜欢同杨过一起,这也不奇怪,大武小武虽也是年轻俊才,但叫杨过一比,就黯然失色了。
十八岁的杨过,已经不是个少年,而可算作年轻男子了。纵使不提外人,单是熟悉如岛上诸人,乍一见他也要悄悄惊艳。怪不得十八年后的郭襄见他摘下面具一刻要呆呆怔住,他确是世上少有的俊美风流。
几人说笑着,兴致忽来,郭芙从身上取出一只玉笛来,笑道:“我来吹笛子,珊姐姐唱曲,好不好?”
黄珊不无不可,想想道好。
郭芙便凑唇吹奏起来。笛声清脆婉转,颇为妩媚灵动。此时众人赏春兴浓,不宜唱愁词,黄珊想了想,不拘什么,开口清唱出一首俞国宝的《风入松》:“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花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垆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厌髻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馀情寄、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她声音软丽清绵,动人心肠,唱的西湖□□熏人欲醉,缠绵不已。词罢,郭芙也停了吹笛,翩然浮想道:“我还没去过杭州。外面一定比桃花岛好玩的多。”
小武笑道:“以后我带你去大理,大理的风光美得很,不必西湖差。”
郭芙道:“好罢。先去大理,再去西湖。”
黄珊听她孩子话,不由也有些出神,回想起嘉兴旧事。她想到动心处,不禁微微一笑,抬眼去看杨过,恰与他目光相接。
杨过撑着下巴笑吟吟的凝视着她,也不知已看了多久,此时又自碟子里捡出一块海棠糕地给她,道:“这个好吃。”
亭外桃花树林中,郭靖与黄蓉也正瞧着他们说笑。半晌黄蓉叹了口气,柔声道:“靖哥哥,你要将芙儿嫁给过儿,我本没意见。可你也瞧见了罢,过儿心思不在芙儿身上,咱们总不能乱点鸳鸯谱。”
郭靖张张口,道:“这能瞧出什麽,小孩子玩闹罢了。”
黄蓉不由莞尔气道:“这还是小孩子么?当年我们一起游湖,也不过这般大。该瞧出来的都瞧出来啦。”
郭靖想起旧事,也笑道:“我当时倒吓了一跳,之前全没看出你是女孩来。”
黄蓉道:“因为你是个傻哥哥么。”
两人笑过一回,郭靖还是踟蹰说:“要么叫过儿来问问?”
黄蓉摇头:“何苦如此?过儿若不喜欢芙儿,却又抹不开情面拒绝,那便不好了。他们小儿女之间的事情,由他们去罢。咱们芙儿这般品貌,还愁得嫁么?”
郭靖思忖片刻,终是应下了。
当日吃过晚饭,杨过便又撇下三人,单同黄珊一起离开了。二人并肩在桃花岛上漫步,杨过照旧将今天发生了什麽事,不管有趣没趣,杂七杂八讲给她听。
娥眉月淡淡一弦,天上薄云如雾,泛出几点星子。不知多久,他二人已走过萧萧竹林,绕过试剑锋,到了滔滔夜海之边。
杨过道:“今日还听师父说,丐帮不日将号召天下英雄共赴英雄宴,陆师伯家的师兄已跟师娘通过书信,将这事一力承办了。到时候,咱们都一起去。”
黄珊明知故问道:“陆家庄在哪里?”
杨过道:“说是在大胜关,那边毗邻边境,再往北就是蒙古了。蒙古这些年日趋南侵,害我大宋生灵涂炭,朝廷又腐朽不堪,还不知能否抵挡住这些蒙古鞑子。”他说着说着,忽而握住黄珊的手,侧身望她,漆黑的眼睛里星光似火,“这些年,师娘教我们学了许多道理,有些颇为狗屁不通,我也不在意。但师父说的却有些对,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们学得一身武功,若只用来好勇斗狠,恃强凌弱,那武功学的再厉害,也不算作英雄。过些日子,师父要派我们几个离岛发放英雄帖,到时我杨过游遍大江南北,见到好人就要帮,见到不平事就要管,见到恶人就要治,见到如嘉兴胥吏般的狗官就要杀一杀!”
杨过英俊的脸容上露出一股混杂着畅快和愤恨的意气,旋即又叹了口气,道,“要是天下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像我这样的孤儿日子也好过些了。”
黄珊听他话音落下,便道:“你已然有这般宏愿,干什麽不去念书做官,不管文臣还是武将,总能治世抗敌。武功即便再练的如何出神入化,终究也是管不了天下的。”她淡淡道,“世上恶人是杀不尽的,不平事是管不尽的。朝代更替,自古有之,强秦为汉所灭,汉后又有魏晋,金国何其强大,如今也已飞灰湮灭。数百年后,又焉知是否还有蒙古呢。做官也没甚意思。你纵有治世宏愿,人微言轻则行事不利,要指点江山却不得不先浸淫权谋,否则只怕不得好死。古有多少名臣将相,死于非命后流芳百世?争名夺利问鼎天下,又有多少平民百姓为此流血千里。为了治世,就不得不保住自己的位置,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却不得不先做许多妥协,治世的愿望便又无限期延后了。数十年后,又有几人能记得自己初衷?”
月下海边,少女正值豆蔻年华,说出的话却如此冷酷无情。杨过怔怔听着,只觉她仿佛心灰意冷,厌世已极。他打量她神色,见她月下肌肤如冰似雪,往日温柔散去,却显出一副毫无人气的漠然来,不由轻声试探道:“珊珊,皇帝老爷想的事,咱么何苦操那个心。”
黄珊回过神,这才感到方才心中一片幽冷,仿佛与杨过间因月光分隔万里。她一呆,凝视他道:“可……你不是要做个大英雄么?不是要拯救万民么?”
杨过笑道:“有多大的肚子吃多少的饭。我杨过天生惫懒,虽极敬仰你说的名臣将相,却做不来也没本事做那为万民而思的大事。天下不平事我自然管不过来,但我见着了就管管眼前的。为百姓谋福祉的事我没本事做,但我见着视民如狗的奸官恶贼,仗剑杀人却还可以试上一试。世间大多不过升斗小民,有几人能做人上之人?但贩夫走卒,亦可尽己之力,行慷慨之事,不失为无名豪杰。我杨过这辈子,生就如此性情,练就如此武艺,任性而为,无愧于心也就是了。”
黄珊怔怔听着,道:“那万一有一日蒙古入侵,你要不要同大宋江山共存亡?”
杨过一愣,道:“什麽意思?大宋的皇帝也不是什么好鸟,我干么跟他的江山共存亡?他死他的,我活我的。”
黄珊立刻问:“大英雄大豪杰,百姓罹难之际,不当与蒙古大军浴血奋战,死而后已么?岂能亡国而苟活?”
杨过道:“这自然是大英雄大豪杰,我杨过佩服的紧。可人之气节偏要以死为证?那蒙古人可好开心,中原义士死个干干净净,往后日子好过的很了。”他笑道,“若是正当时了,慷慨赴死毫无二话。若是没死,一条命留下了,却也能使蒙古官军寝食难安,说不定哪一夜里就有人取他狗头。”他似乎想了想那种情形,又叹了口气,“力挽狂澜是大丈夫所为,螳臂当车则是莽夫之勇。……若真有这一天,蒙古已势不可挡,事已不可为,就不能跟他们正面硬碰了,当要韬光养晦,以谋后事。”
杨过说完这话,又猛一回神,再看黄珊,便见她似乎渐渐回转过来,冰冷之色消融不少,不由眉眼含笑,柔声道:“高兴起来了没?”
黄珊望着他垂视下来的脸孔,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
杨过笑着开玩笑嘘道:“看来你杨大哥这辈子做不成你口中的大英雄大豪杰,你怎还好放心,不瞧不起我就阿弥陀佛啦。”
黄珊淡淡道:“你为此而死,我自然心中自豪。”她静了片刻,轻声接道,“可你要是真死了,我活着却也没什麽意思了。”她又微微一笑,“不过随你开心。你要死了,我会给你报仇……成千上万的,十万数十万的给你报仇。”
杨过被她那句“活着也没意思”说的心神震动,他怔怔听着,胸中忽而生出一股感同身受的悲苦,不由忽而伸臂抱住她,大声说:“我绝不死!我还要看着你变成老婆婆,到时也还给你采花戴,给你抓小兔玩!”他如今英俊年少,文武双全,正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同原著此时相比已不同了太多,郭伯伯,郭伯母,芙妹,柯公公,甚至小武都对他好,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只觉得如果没有黄珊,一切都没滋味,没意思了。
黄珊靠在他胸襟前,笑道:“你怕是看不成我变成老婆婆了。”她心中一片茫然,也不知甚么感受,“你也总会死的。……人总会死。”
杨过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说:“说好了咱们要一辈子在一起,当然能看到。珊珊,我们都长命百岁,到时你先死,我再死,你不看着我咽气,就不用伤心了。”
海水汤汤,白浪叠叠,嗡鸣着扑上岸,试剑锋的那一头,灯火透过花林,遥远而朦胧的闪烁。
两个瞧上去十来岁的少年人在海边如若垂暮老朽般说些死不死的伤心话,若要教人听见了,不免觉得有些好笑。黄珊听了也想笑,她笑着笑着忽而觉得眼中滚下泪珠来,不由一愣。抬手摸一摸,手上果然一片湿润,不由道:“杨大哥,我哭了么。”
杨过一愣,恍然想想,确实六年来从没见她流过泪,此时不免格外心疼:“唉,别哭,怪我不该说些英雄宴的话。”他说着,又振作一笑,安抚她道,“我练剑给你看。”说着退后几丈,手起手落间白光出鞘,衣袂翻飞,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青影,一面演练一面清声报出剑招:“山外清音……凤曲长鸣……响隔楼台……棹歌中流……”他身姿清逸潇洒,时而侧回,时而飞转,剑尖灿然生光,招式变幻间随风指月,精雅莫测,已将一路玉箫剑法练得如指臂使,神韵自成。他听闻海潮声,忽而剑随心动,又转演一套似是而非的剑法,却是将碧波掌法用剑使出,只见剑意如白浪翻滚,层层叠叠,摇摇荡荡,忽收忽出,灵动之极,转又为落英神剑剑法,剑光漫天如霰,一时如狂风乍起,漫天落花,渐渐已看不出成套剑法,全真剑诀,越女剑法,甚至柯镇恶杖法,韩宝驹的金龙鞭法,全金发的秤法,似乎都散落各见,杨过本为了逗黄珊开心,但此时似乎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中,一心都在剑上。
黄珊俏立风中,看着看着,忽而轻声念起《独孤九剑》的总决:“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风雷是一变,山泽是一变,水火是一变。乾坤相激,震兑相激,离巽相激……”她愈念,杨过的剑法便若有所感般,愈来愈变幻莫测,繁复不定,到最后剑光飘忽吞吐,银光洒洒,竟全都似是而非,分不出这是哪招,那是哪式。
黄珊已自不远处的花林中折下一枝桃花,边拆玩花瓣,边口头与他喂招。她忽而说一招玉箫神剑,忽而又说一招全真剑法,后来兴之所至,竟连说几招剑法,仿佛正有数人合攻与他,杨过一一拆解,愈发挥洒恣意,到头来忽而清声长啸,啸声隐隐远处,与海浪声高低相和。
黄珊微微一笑,忽而将手中桃花散入空中,杨过振声喝道:“破箭式!”话起影动,剑光如星似雪,漫天闪烁,及至桃瓣委地,他锵声收剑,周围三尺剑光所及,一片落花也无。
杨过极为高兴,几步抢上前来,笑道:“怎样,剑练的还像样罢?”
黄珊在风中嫣然一笑:“练得好。”她凝神一思,又道,“既然你快离岛了,我再教你一样功夫,叫生死符。这门武功厉害却也阴损,留做防身也好。”她说着又笑起来,“遇到恶人,不必多说,先吸尽对方内力,北冥神功有化毒奇效,就算遇到使毒的人也不怕他。若陡然之间难以力拼,就用生死符阴他好了。这门功夫倒也简单,你掌上托水,逆运真气,将其练化作极薄的冰片,再寻机用北冥真气激发,做暗器用即可。”
杨过笑道:“听起来倒挺有趣的,这几日我便练来试试。”
黄珊道:“好。”
杨过与她面对面站着,两人安静片刻,又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黄珊在如梦如雾的月光中盈盈而立,杏粉衣裳与落花朦胧一色,映照她本人神如秋水,面若琼花,美貌动人心魂。杨过已不是第一次凝视她了,更不是第一次见她笑容,但也不知怎么,恍惚间只觉海潮生歇,星火失色,心中砰然大动。
这一下像是不知觉的松动了什么,致使他还未作准备,便又一股难以抵挡的莫名之情澎湃而来,似将他整个胸膛的要涨裂了。他茫然不知所措,又欣喜不知所以,非要说的话,此时此刻,似乎想永远这么看着她,直到地老天荒也不肯眨一眨眼。
黄珊脸上笑容渐渐凝固了,声音在她脑海中道:“神雕侠侣必杀目标——杨过。”
……
杨过的感情姗姗来迟。许久不至,也不知所起,惊觉之际已是一往而深。声音说的话,黄珊只当放屁,但这变化让她放空半晌,会过意来,就渐渐生出一股难言的惶恐。
她不想改变现状,现在很好,很好,不要变,不能变。
杨过见她脸色苍白,便什么也先抛在脑后,站在她前面挡着海风,道:“先回去罢,你脸色不大好,冷了么?”
黄珊怔怔回神,半晌道:“……不冷,不冷。我们回去罢。”
杨过揽住她的肩,只觉得什么都同往日不一样了,指尖碰到她的肩发,鼻间闻到她的暗香,都让他难以自持,心怀动荡,一时连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了,竟默默不语的穿过半个桃花岛,走到了屋舍前。
黄珊一路也极为困扰,她跟杨过自来如此,从未有什麽异样,避让开来十分刻意。她心想,万一他伤心了怎麽办?思及此处,心中先便舍不得。
两人已不知如此并肩漫步了多少回,多少年,黄珊望着花丛树影间两抹依偎的人影,只觉脉脉温情动人心肠,过往种种哪样不美,哪样不好?干甚么不能长长久久如此下去,干甚么非要变?
及至门前,黄珊才恍然低声道:“早些休息。”说完也不回头,推门而入,身影淡入灯影窗纱之中。
杨过悄然在她屋前站了片刻,心中乱七八糟,又不敢细想,终是转身匆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