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士的草庐里远没有外面瞧上去那么破败, 其中的桌椅板凳、碗碟壶杯,无一不是名家精品。几个人分宾主落座, 叶天士在无花身上扎了几下,松开了他的绑绳。
热气腾腾的药粥早已端上桌, 路小佳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只觉得咸香适宜,口感黏而不腻,比那些自称大厨的人熬得好多了,不由得称赞道:“叶天士,你熬得粥还是很好吃的嘛。”
叶天士伸筷子夹起八宝鸭的一只鸭腿放进自己碗里,微微一笑:“希望你吃过一个月之后还能这么说。”
“……你就会做这一道菜吗?”路小佳问道。
“我会做很多菜, 但是你们都不值得我把那些菜做出来。”叶天士啃着鸭腿, 明明是很粗鲁的吃法,他做出来却让人觉得很斯文。
“且不说谁值得,我们才不会吃这种粥吃一个月。你不知道‘妙僧’的素斋天下一绝吗?若是你能早早治好我的手,我也能自己做饭吃。”路小佳倒了一杯桂花酒, 浅浅抿了一口。
那桂花酒的滋味冽而微甘, 酒质醇厚,入口又带着桂花的香气,十分好喝。路小佳一边和一桌人闲聊着一边喝,不知不觉就喝掉了小半坛。
有点头晕,是醉了吗?路小佳放下杯子,发现身边的姬冰雁已经变成了两个。他倒是不担心自己醉了会撒酒疯,因为以前和朋友们出去喝酒, 他们说过他酒品很好,醉了以后就变得特别乖,让往东绝不会往西,让打狗绝不会骂鸡。只是他没觉得自己是这么容易醉的体制,毕竟以前要一个深水炸弹下去才能撂翻他。
他哪里还记得,这副身体已经不是他的那一副了呢?
姬冰雁见路小佳的眼神有些迷离,抬手摸了摸路小佳的额头:“醉了?”
“嗯,有一点。”路小佳缓缓地转动眼珠,似乎想要分辨出眼前的两个姬冰雁到底哪个是真的。他抓住姬冰雁的手,拉到他的脸颊上蹭了蹭,扶着姬冰雁的胳膊站起来,“我醉了就容易头晕,先去后面睡会儿觉。”
他说着就向院子里走,不过步子挪的又小又慢,手上还抓着姬冰雁的胳膊,一双氲了醉意的眼睛巴巴地看着姬冰雁,颇有几分烟视媚行的味道。
姬冰雁心头一热,反手拉住路小佳,轻轻圈在自己怀里:“你去哪儿睡觉?认得路么?”
“嗯……”路小佳歪了歪头,“回家睡觉,不认路可以打车。”
“打车”?那是个什么玩意?又是路小佳专用方言?姬冰雁想了想,默默把“打车”和“问路”划上等号,才转向叶天士道:“我家夫人醉了,你赶紧把你那油爪子擦擦过来瞧两眼,写个方子,我好和我夫人去后面的客房里睡午觉。”
“你急什么?反正都耽搁了这么多天,也不在乎今天一天吧?”叶天士嘴上这么说,还是放下了饭碗。他左右找不到可以擦手的东西,长眉一挑,拉过无花的袖子揩了手。
无花虽然并不十分爱洁,但是被人用自己的衣服擦手这件事情显然让他很不高兴。从第一面见到这个叶天士,他就觉得很不顺眼,后来被叶天士拖进屋,在身上扎了两针,现在又被当做擦手的布巾,他对叶天士的反感已经达到顶峰。奈何受制于人,也不知道叶天士扎了他什么穴道,他现在不但不能说话,全身都软绵绵的使不上力,筷子勺子都是勉强拿住的。
无花虽然心里不爽,但面上却笑得十分讨喜。他拉过叶天士的手,用自己的袖子一点一点擦干净,才又拿起自己的勺子喝粥。他向来能屈能伸,这样的羞辱他迟早要千百倍的还给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废物。
叶天士由着无花伺候自己,眼睛里玩味的颜色愈加浓厚。他笑笑,看着无花低头喝汤的侧脸,觉得自己又找到了新的玩具。
他是听说过无花的。至少楚留香每次来他这里问诊,都会多多少少提起无花。或是唏嘘他的为人,或是唏嘘他的武功,亦或是唏嘘他的多才多艺。他见过不少隐忍的人,但还没见过无花这样的。你想打我的脸,好啊,我把脸整个送给你,你打吧,只要别嫌自己手疼。无花刚才的动作,大抵就是这个意思。那些隐忍的人,坚韧的品格体现在隐而不发上,而无花,他的品格或许并不坚韧,但必定对人对己都很狠辣。他陷入困境的时候可以不要脸面,得势了便叫得罪他的人不得好死。这样的人若是生在乱世,定是枭雄。叶天士忽然觉得,即使无花的身体并没有什么研究价值,无花的性格也足够给他找些乐子了。逗弄一直被捆住爪子的老虎,远比逗弄一只牙尖嘴利的花猫来的有趣得多。
想到这里,他心情大好,走到路小佳跟前,抓起路小佳的手拆掉绷带,看了两眼,道:“你对他倒真是舍得,什么好药都敢用。只是没有我帮着正骨,你用了也是浪费。来吧,把那些长好的地方都捏碎,不然这只手就废了。”
“……”姬冰雁看着路小佳的手腕,沉默。
“你不舍得?”叶天士难得正经起来,竟然叹了口气,“都说铁公鸡冷面无情,根毛不拔,哪知你坠入情网后会变得这么心软?不过这也才是我认识的姬冰雁,重情重义的地方,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也没变。只是你下不去手,我又不会武功,难不成要用锤子来锤?那东西可掌握不好力道,还容易受外伤。”
“……”姬冰雁想起这些日子路小佳食不安寝不稳的样子,捏住路小佳手腕的手都有些抖。他似乎已经听到了他捏下去后路小佳会发出多么痛楚的惨叫,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里会流露出多么痛苦的神色。
“姬冰雁,你拉着我的手干什么?有点疼。”路小佳已经醉得迷迷糊糊,趴在姬冰雁身上就差睡过去了,他几乎听不到别人在说些什么,耳边传来的嗡嗡一片的噪音里,只能听到姬冰雁沉稳的心跳。
“疼吗?我给你揉揉。”姬冰雁亲亲路小佳的额头,手下毫无征兆地用力。
“啊!”路小佳痛叫出声,金豆子瞬间挤出眼眶,醉酒使他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也在一定程度上麻木了他的痛觉,他浑身颤抖着向姬冰雁怀里又缩了缩,毫不避讳地表现出自己的难受,“姬冰雁,别揉了,好疼。”
“不揉了,宝贝乖。”姬冰雁搂紧路小佳,声音有些沙哑,眼眶竟然红了一圈,他转向叶天士,问道,“这样好了吧?”
叶天士又叹了口气,拉住路小佳的手扎了几针,又撒了些药,去外面寻了薄木板附在路小佳手边,用绷带绑着固定好,才道:“虽然这么说不地道,但我得先和你交个底。我是医者,治病救人是本分,可不管外面传说‘金针渡危’也好,‘神医’也好,我仍是个人,不是神。你夫人的手伤得着实严重了些,就算刚受伤的时候我就在当场,也不敢保证能让他恢复如初。我觉得我尽力也只能让他恢复自理能力,提重物、使蛮力却是不行的。”
“可……”姬冰雁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吐不出也咽不下,他看着叶天士,喉头滚动了半天才发出声音,“他以前是个很可爱的小杀手,扔暗器的功夫更是举世无双……”
“他没了功夫你就不喜欢他了?”叶天士从未见过这样的姬冰雁,又挖苦人惯了不会劝慰人,只能干巴巴地道,“只要你别喜新厌旧,他的仇人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的。”
“我不是担心他的仇人。”姬冰雁打横抱起路小佳,“我只是在想,命运因何如此不公,总是苛责那些纯白无垢的人,好像不看着他们受尽苦难就不解气似的……”
他说着,已走出房门。叶天士看着桌上的桂花酒,又看看坐在一边若有所思的无花,苦笑道:“跟命运要什么公正?若是为善的都能得到善果,哪会有这么多作恶的人?只是我还真没看出来,无花你对老姬那小夫人很上心嘛。”
无花瞥了叶天士一眼,自顾自地拿了酒杯倒酒喝。刚刚路小佳惨叫的时候,他心里的确是哆嗦了一下,但远没到上心的那种程度。他其实并不知道路小佳是好是坏,然而多日前路小佳拿给他的那块硬馍,却像跗骨之蛆,让他十分介怀。他好像从没见过路小佳这样的小娃儿。若说他单纯,他绝不像胡铁花那样蠢笨,你要是想骗他,最后把自己都绕晕了也不知道他上当没有;若说他不单纯,可他偏偏就能对着你笑得像朵太阳花,见你难堪了还会帮衬你一把,好像从来不知道你有多么作恶多端似的。路小佳整个就像一个谜团,他虽然不想解谜,却被路小佳不自觉地散发出的温暖照顾到。世人只知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在他潦倒时还愿意给他一点尊严的,也就只有一个路小佳而已。
叶天士见无花沉着脸喝酒,也不再多话,端起酒杯享受起难得的清闲来。他已经见惯了伤痛与永别,已经学会了怎样将那些被撩拨起的情绪平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