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鼻梁折断的声音。
唏拉。
肢体被斩落的声音。
大片殷红的新鲜血液喷溅到砂石铺就的粗糙路面上,把路边茂盛的黄日光兰染成了介于金黄和鲜红之间的诡异颜色,渲染出一种戮目惊心的残酷美感。
空气中的血腥味早已超过一般少女能够忍受的浓度,而我的嗅觉对此却全无感应。
见惯了的景象,闻惯了的味道。
“克丽斯,如果我是你,就会改用温和一些的战斗方式……”
纳库鲁神父用一记潇洒的上勾拳放倒了一个企图给他一闷棍的家伙,转身向我高喊道。
“纳库鲁先生,如果我是你,就会辞去神职改行当个打手。”
我一边提高嗓音回话,一边反手一剑刺穿身后袭击者的肩膀,紧接着补上一记飞踢把他踹进路边的沟渠里。
“别说傻话,这只是自卫。我可不是因为喜欢才做这种事的。”
“这些人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去杀人放火的。清醒点儿神父先生,如果这世上每个人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没人想去天国了。”
——事情的起因,只是纳库鲁先生和我一起去邻镇采购布置弥撒需要的物品。
教堂相遇之后我才从艾琳娜处得知,萨德里克公爵最近突发奇想打算在自己的领地上兴建一座私人礼拜堂,专供宅邸里的眷属所用。也不知他老人家最近是走了什么霉运,大费周章从巴勒莫请来一位品德才学出众、声望极高的年轻神父,丫居然是贫民区罢工领袖的铁哥们。
对于这位神父兼线人的到来,我骂过街挠过墙摔过桌子,一切抵抗措施在艾琳娜小姐援助giotto的坚定意志面前统统宣告无效。最终我只得无力地认同了纳库鲁神父的存在,并且尽力作为“维系giotto与艾琳娜的桥梁”同他友好共处。
自那以后,我就时常造访公爵专门为纳库鲁神父布置的客房,反锁上门和他交流giotto先生和艾琳娜小姐的崇高思想以及远大志向。从神父那里,我得知了不少giotto少年时代的趣闻轶事(譬如说,他十岁那年曾经钻进烟囱里扮作圣诞老人给穷孩子送礼物,把自己搞得像个煤球),偶尔我们甚至会情不自禁地一同纵声大笑起来,不得不捂住嘴以免引起佣人们的注意。
我对giotto的不满与偏见,就是在那段与纳库鲁神父海侃的时间里渐渐消融的。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做了太多的好事、太多的傻事,就连撒旦也会被他这股不屈不挠的犟劲儿折服。
神父有时也为我讲解一些《圣经》中的传说故事,我就盘膝坐在壁炉前的羊毛毯上安静听讲。纳库鲁和giotto一样,有种把枯燥琐事诠释得生动有趣的杰出才能,语言简洁明快却极富美感和渲染力。不知不觉间,我隐约开始喜欢上giotto和他的朋友们了。
就在生活即将回归正轨的时候,我们在外出购物的途中遭遇了土匪的袭击。
令人惊讶的不是遇袭事件本身——公爵府邸的人无论何时都是头油水很足的肥羊,至今我经历过的大小抢劫事件两手两脚都数不过来。令我惊讶的是,我刚习惯性地拔剑出鞘大喊“请退后”,纳库鲁神父就把教士黑袍一甩,一拳捶歪了一个壮汉的下巴。
那一刻我真想把手上的剑给吃了。
艾琳娜小姐,giotto很强好不好!他的兄弟都能一骑当千好不好!根本不需要我们帮手好不好!
在纳库鲁神父的强力支援下(不如说他才是主要战斗力),我们清除劫匪的速度比一个饿了三天的大汉狂吞意大利面的速度还快。不出一盏茶功夫,山路上已经横七竖八堆满了四肢扭曲成瑜伽造型、□□不休的痛苦男人。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满身烟尘,头发和胡子乱蓬蓬的,散发出一股呛鼻的酸臭味。不消说,这些人并非什么穷凶极恶的黑帮分子,只是些没法使用合法手段维生、被迫铤而走险的普通百姓罢了。
可能的话,我并不想与这些人为敌——我更想拿威尔逊男爵和萨德里克公爵那样的寄生虫练练手,他们膘肥体壮一身油脂,切起来肯定更带劲儿。
可惜,为了继续留在艾琳娜身边为她效力,我暂时还必须在寄生虫们血汗堡垒的庇荫下苟且偷生。
不过这段屈辱的日子不会长久了。我自我安慰地这么想。
瞎子都看得出来,那位叫做菠萝……不,戴蒙·斯佩多的年轻绅士与艾琳娜颇为投缘,两人时常利用各种外出机会整日长谈,俨然是一对灵魂的知音。假如艾琳娜小姐能顺利与他缔结良缘,从而搬离群魔乱舞的公爵庄园,我作为贴身侍从必定也会跟随她陪嫁到斯佩多先生府上。
这么一来,我和艾琳娜小姐的命运就能真正成为我们自己的东西了。
“真头疼。最近这一带的犯罪事件越来越猖獗了,giotto居住的城镇上也是……”
纳库鲁神父整理了一下散乱的教袍,有点内疚地俯视着满地出气多进气少的劫匪们,抬起手轻轻按压太阳穴。
“这些人怎么处理?要叫医生吗?”
我本想对近旁那个挣扎着去拿□□的家伙补上一脚,见了纳库鲁不忍的神色,只好临时改变出腿的方向把枪远远踢了出去,沉声警告道:
“别让我担上屠杀无力还击者的大罪,小伙子。我建议你老老实实躺着装死,那样你会活得长一点。”
“好了,克丽斯。我留在这里做些应急处理,能麻烦你去镇上请医生来吗?这儿离庄园太远了,距离最近的就是giotto在的地方。”
纳库鲁朝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劫匪俯下身去,按住他手臂上血流如注的大伤口。
“镇上?那座城镇可没有医院这么高级的东西,唯一的卫生所里天天塞满了垂死的病人,医师根本忙不过来。”
“你知道镇中心的一家杂货店么?店主叫弗朗哥。”
“那家店的话,giotto带我去过。我很喜欢那位店主,他卖的货物也挺有趣。可是这和医生有什么关系?”
“他的妻子娜拉对治疗伤者很擅长——他们家的人太有骨气了,所以隔三差五被镇上专门强行赊账的混混殴打,不是拉个口子就是断根骨头什么的。直到giotto出面制止,弗朗哥和他的儿女们才不用天天挂彩。”
“噢,这可真不错。这些天你给我讲了无数件giotto的壮举,现在又多了一件。看来我是没法讨厌他了。”
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随手用裙摆乱抹一通擦干剑上的血迹,毫不在意这会弄脏我唯一一身体面的衣服。反正它也不可能比我的手和剑更脏了。
鏖战过后,我的头巾和外衣上都溅满了斑斑驳驳的血渍,那是被权贵老爷们逼至绝境而选择堕落的底层者的血。我自己无力拯救他们,并且曾经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永远无法得救。
但是,现在这座黑暗的罪恶之城中出现了一线曙光。即使是我这样原罪累累的恶徒,也忍不住想要抓住那束光看看它将把我们带到哪里。
说不定——说不定未来有一天,今天贫苦者流的血,将会由那些食人成性的老爷太太们一滴不剩地统统偿还。
我衷心期盼那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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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纳库鲁的吩咐,我以最快的速度奔去镇上请来了弗朗哥的妻子。娜拉是一位身材高挑丰满的美丽女人,标致的鹅蛋脸,肤色和她丈夫一样黑里透红,一头狮子鬃毛般浓厚的金棕色卷发。她身穿波西米亚风格的飘逸长裙,手腕上叮叮当当挂着一串旧货市场淘来的便宜镯子,虽然毫无华贵可言,却显得别有一番风韵。看来,贫困的折磨并没有磨灭这个女人对生活的爱与信心——一个绝望的人是不会多花心思打理外表的。
我就像喜欢忠厚的弗朗哥那样喜欢这个女人。只要不涉及艾琳娜的利益,我觉得自己还算是个挺随和的姑娘。
娜拉为伤者作了简单的止血包扎之后,我和纳库鲁神父便不再追究抢劫一事,放他们互相搀扶着回自己村上去了。经历了这么一次血的教训,他们再动恶念时多少也会三思而后行。
这是我头一回为企图要自己命的家伙疗伤。明明做了件蠢事,感觉却不算太坏。
一定是和giotto之类的笨蛋打了交道的缘故……
数日后,庄园内的礼拜堂布置一新,纳库鲁神父的“工作”逐渐步上了正轨。把与giotto的联络事务全部推给他一人实在有些不厚道,因此我时不时也会抽空去贫民区跑上一两趟,每次都能受到giotto和他朋友们的热情款待。我这才明白,他当初那句“人们会喜欢你的”并不是什么空头支票,而是切实可信的诺言。
果然,这家伙是个没药救的傻瓜。
…………
五月的一天,我从庄园的花圃里摘了些开得正旺的玫瑰,兴冲冲地捧着花骑上马直奔贫民区,准备带给娜拉装饰房间——她十二岁的大女儿自从见了一回胸前别着红玫瑰的阔小姐,就时常抱怨母亲摘回的野花太寒碜。如今我有了“为纳库鲁神父办事”这个正当名义,总算不必偷偷摸摸地出门搞慈善了。
“娜拉,弗朗哥,看我给你们带了些什……啊?!”
我一只脚刚迈过杂货店熟悉的门槛,就被眼前凌乱的景象惊呆了。
原本齐整叠放在墙边的货物被人粗暴地扔了一地,各式各样闪闪发亮的小玩艺四处滚动;茶叶罐和咖啡罐都打翻了,踩烂的蜜饯果脯撒得遍地都是;鲜艳的彩色布料或被撕作碎条,或被泼上恶臭难闻的污水,上面还布满了黑乎乎的脏脚印。窗玻璃也被尽数砸烂了,地上布满锋利的玻璃碎片,稍不留心就会在脚面上留下一道血痕。
那面我情有独钟的雕花梳妆镜横躺在房间中央,一道长长的裂痕毫不留情地把它分割成了两瓣。镜框上拉弓射箭的小爱神还在,可脑袋不知滚去哪里了,那模样滑稽得叫人笑不出来。
我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正想加紧脚步冲入里屋查看,却被一股大力束缚住了肩膀和腰间,无法再前行一步。
“克丽斯,别进去!!”
身后传来了giotto富有磁性的温和嗓音,让我难以相信紧抱住我的有力手臂当真长在这个……(看起来)一两肌肉都没有的男人身上。
“你可以放开我再说话,giotto先生。我又不是强盗,不会硬闯的。”
我迅速重拾了冷静,用一贯疏远而有礼貌的口吻向他提议道。
giotto立刻就放开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缩回手抓了抓头发。
“那个,我是一时情急……”
“哦,这可真让人意外。我以为你无论何时都是不焦不躁的。”
我跳开几步与他保持距离,不无讽刺地开口道。这个年轻人的手臂有种与他体型不符的强劲力道,再次激起了我的戒备心。
“怎么连你都说和弗朗哥一样的话?我可不是万能的上帝啊,克丽斯。”
giotto依然没有反驳我的挖苦,只是安静地垂下头,苍白的面容上流露出泫然欲泣的悲伤表情。他提到“弗朗哥”时微颤的声线,与他那天在山坡上提及故乡的堕落时如出一辙。
直到此时,我才切实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赶紧收起讪笑急迫地追问道:
“弗朗哥?弗朗哥怎么了吗?”
giotto紧紧咬住下唇别过脸去,胸膛像哮喘病人一般剧烈地起伏着。他努力了好几次试图开口,但喉咙里卡了根鱼刺似的格格作响,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弗朗哥死了。”
回答我的,是另一个沉稳而平和的声音。
科札特·西蒙掀开门帘从里屋快步走了出来。他和giotto一样面色惨白、神情肃穆,脚步声轻得不正常,仿佛害怕惊扰了这里沉睡的某人。
“我和giotto不在的时候,有几个邻镇的混混来这儿找茬,要一折买他店里的东西。弗朗哥当然不干,和他们据理力争。争执中一个小伙子动了刀子,扎在他左胸上。弗朗哥当场昏了过去,没撑到医生来就……”
……………………
听到这里,giotto咬紧牙关用力眨了眨眼,好像要把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挤回眼睛里一样。
这一次,即使giotto没有出手拦我,我也牢牢钉在原地迈不开步子了。捧在怀中的玫瑰花不知何时从手里滑脱出去,纷纷扬扬散落在面目全非的杂货店里,像新血一样红得妖娆而不真实。
弗朗哥、死了……?
那个成天笑呵呵、一口一个“我说姑娘啊”的圆脸大叔,那个经常请我吃热乎馅饼的杂货店老板,就这么轻易地……
开玩笑的……吧?这种事,这种事……
“那些人没从弗朗哥这儿占到便宜,就洗劫了杂货店,还把不怎么值钱的东西都砸烂了。他的大女儿一直藏在柜台后面,她说……他们还拐走了娜拉,说什么‘这漂亮娘们能让我们高兴高兴’。”
“你说什么——?!”
感谢上帝,我终于勉强找回了自己的语言功能,在喷涌而出的愤怒驱使下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照理说,我这种充当恶势力帮凶的走狗没有为弗朗哥和娜拉抱不平的资格。
但就在这时,我忽然前所未有清醒地意识到,我之所以能够在充满背叛和杀意的萨德里克庄园熬到今天,不仅是因为艾琳娜的安慰和扶持,更是因为我一直一直都坚信着——保护艾琳娜这样心怀善念的贵族小姐,就相当于为无数受苦者造福。总有一天,艾琳娜将脱离庄园出嫁,那时我便能和弗朗哥、娜拉以及许多可亲可爱的人们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可是我竟然本末倒置,为了保住自己在公爵庄园、在艾琳娜小姐身边的地位,一味退让服从,抹杀反抗意志,消极地等待着解脱时刻的到来,连自己最想守护的东西都忽视了。
真是个失职到家的骑士。
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指望依靠giotto或戴蒙·斯佩多去改变现状。
如果那是我发自内心的愿望,我就应该自己着手去做才对。我潜意识中的确期盼着变革,但仅有“期盼”是无法改变任何事的。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组自卫团吧,giotto。我知道你厌恶争端,可是除了你,没有人能呼吁镇上的人起来保护自己。”
科札特扶住giotto不住颤抖的双肩,直视着他湿润的暖金色瞳孔,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
“可是,科札特……”
giotto咽下话头,不安地扫了我一眼。看得出来,他顾虑到组团斗争会将我和艾琳娜置于敌对立场,难免有些缩手缩脚。
……这个温柔过度的白痴男人。
我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于是迎着他俩闪烁不定的目光走上前去,抬起两手分别搭在giotto和科札特的肩膀上。
他们确实都很瘦很不靠谱,触手之处能感觉到嶙峋突起的骨头。无论从哪个学科角度分析,都得不出“他们有可能获胜”的结论。
但是——
“我同意科札特的意见。giotto,要么你来组建自卫团,然后抓住那些混蛋把他们从巴勒莫大教堂的钟楼上扔下去,要么我现在把你从钟楼上扔下去,你选哪个?”
“我哪个都不想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