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亲戚全都走了,林家乐看着凌乱空旷的家,二十年前盖的小平房已经很陈旧了,他爸结婚时置办的几件红漆木家具都退了色,寒酸地堆放在屋角。奶奶走了,屋子里的最后一点人气也快要消失了。他默默地收拾着屋子,无论如何,这里还是自己的家啊。
林家乐花了大半天的功夫,终于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将门窗一关,钥匙放在书包的最里层,出了院子,踏上返校的路程。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也没有人在家等着他回来了。
林家乐回到学校,每天默默地上课、看书、做题、吃饭、睡觉,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老师同学都知道他家的变故,除了一些安慰,也不能给予更多。他的成绩倒是明显有了进步。高考报名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报完了,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报,班主任老师周强统计人数的时候,发现漏下了他,便把他叫去询问情况。
“林家乐,你不参加高考了?”周强是个年纪三十出头的男老师,教数学的,长得很高大,戴着这个年代很少见的茶色近视眼镜。因为年轻,经常和自己班上一帮十七八岁的学生打篮球,和大家都很谈得来,与大家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林家乐不做声,点点头。
周强小声地问:“是不是没钱交报名费?”
林家乐摇摇头。
周强说:“那是怕没钱读大学?”林家乐的家庭情况,作为班主任老师,周强还是很清楚的。
林家乐红了眼眶。
周强叹息一声:“十二年寒窗,为的就是这一次高考。不去考太可惜了,你最近成绩突飞猛进,肯定能考个好大学。”
林家乐低头看自己的鞋尖,那双鞋子已经很破旧了,他刷得很干净,但是还是去不掉浸入鞋面里的土黄色。奶奶说过,咱们家穷,穿不起新衣服,但只要衣服鞋袜都是干干净净的,别人就不会嫌弃我们。
周强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办公桌:“林家乐,你还是去报名高考吧。考上了我们再想办法,好不好?”
林家乐摇摇头:“谢谢周老师,我已经决定不考大学了,毕了业就出去找事做。”
周强十分惋惜地叹气,这么好的苗子,为生活所迫不能读书,真是太可惜了。“既然你已经做好决定,老师也不勉强了。你要出去工作,最好是会点技艺,尤其是计算机,现在计算机基本正在逐渐普及,有空多学学基本操作,将来一定会用得着的。”
林家乐点点头,学校是有电脑课的,但是每周只有一节,升高三后,这一节电脑课也给砍掉了。他到目前为止,就会慢吞吞地用拼音打几个字。他的同学比他强点,偶尔会偷溜出去,去镇上唯一的网吧上网,据说还注册了□□号,学会了打泡泡糖。林家乐想象不出,□□和泡泡糖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从未去过网吧,因为他不舍得每小时的那三块钱,奶奶的钱来得太不容易了。每次从那间挂了胶片帘子的网吧门口路过,里头会传出一些嘈杂的游戏音乐声,偶尔会碰到有人从门口进出,掀起门帘时,会瞥到里头花花绿绿的画面。那些肯定很好玩,林家乐心想,但是跟自己无关。
林家乐心里盘算,去哪里学电脑呢,也许自己也要去网吧学习,自己那点钱能学多久?周强的手继续在桌上敲着:“高三的计算机课已经取消,要不这样好了,你周末来我家吧,我刚买了台电脑,你每周六周日晚上可以来我家学习两个小时。”
林家乐看着周强,有些难以置信:“这太麻烦周老师了,我自己出去学习好了。”
周强看着他的眼睛:“你去哪里学习,网吧?你怎么出去?这样还不是给我添乱。”学校是封闭式管理,只有周日下午才给放风一节课。“说好了,你周六晚上六点半来我家找我。”
林家乐鞠了一躬:“那就谢谢周老师了。”
周强叹了口气:“好了,回去吧,书还是要好好念。”
“我知道的,周老师。”
到了晚上,周老师又将林家乐叫了出去:“林家乐,老师有件事情要麻烦你。我跟我们年级主任反映了你的情况,级主任的意思是还是让你去报名,报名费学校帮你出。”
林家乐瞪圆了眼睛看着周强。
周强有些掩饰性地咳了一声:“是这样的,我们学校一直在忙着升重点,升重点对升学率是有要求的。你的成绩不错,学校已经将你列入升学预算中了,你若是不去考,学校的升学率就有可能受影响。级主任听说你的情况,让你还是去参加高考。”
林家乐哦了一声,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去考的。”
周强显然有些尴尬,明知道人上不起学,却还让人去考,有点不太厚道,学校有钱,何不替人孩子将大学学费也出了?他笑了一下说:“家乐,你先不想别的,好好学习吧,到时候考上了,学费总还是有办法凑得齐的。”
林家乐不置可否:“谢谢周老师,我回教室了。”是啊,东凑一些西凑一点,也许是凑得齐的,可是自己得负着多么沉重的人情债。
林家乐还是照先前那样上课、做题、吃饭、睡觉,还多了一样,周末去周老师家学电脑。周老师和师母都对自己挺好的,他们还有个三岁的小女儿,很乖巧,每次他去,师母都要给自己拿水果和牛奶,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但是师母说:“你还是个长身体的孩子呢,又要学习,多吃点水果和牛奶,营养才能跟得上。”让林家乐几乎感动地掉眼泪。
报志愿的时候,林家乐也没有仔细考虑,就选了自己一直想上的a大。以他的成绩,上a大还是有些冒险的,但是他想自己既然不能读,为何不能填报一个自己喜欢的学校呢。周强看了他的志愿,只有一个志愿,又偷偷地帮他选填了其他几所学校。
天气最炎热的季节还没有到,但是七月的暑意已经不能让人忽视了。林家乐和千万学子一样,熬过了黑色的七月,但对林家乐来说,这不是煎熬,他每天都过得很慎重,因为他知道,过了这段日子,以后这样简单安然的生活就再也不复返了。
考完试,林家乐回到家中,给奶奶上了一次坟,坟头上已经长满了野草,他一根根小心地拔去,一边对奶奶说:“奶奶,我考完试了,觉得考得还不错,但是我却不能上学了。我不能老是麻烦大家,我已经长大了,要靠自己了。奶奶,我就要走了,等过年的时候我再回来看你,你保佑我平平安安的。”磕完头,林家乐便走了。
他买了一张火车票南下广东,七月是学生探亲的高峰期,车上人特别多,林家乐票买得早,买了张有座票。车是最破旧的那种绿皮慢车,没有空调,车停后,风扇也停了,好多人都拼命地摇着报纸、帕子、扇子等散热。从简陋的站台爬上车,林家乐几乎没被熏下去,一股子热烘烘的汗臭味扑面而来。他拎着简陋的行礼,站在车厢相接处站着,决定等车开了再去找座位。
“让让!麻烦让让!”后面有人在喊。他们这是个小站,上车的人也不少,林家乐不跟大家挤,几乎捱到最后才上车,没想到还有人比他上得更晚。他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黝黑男人,抱着一个孩子,拎着两个大蛇皮袋艰难地从车梯上爬上来。汗水从那人脸上如瀑布一般洒下来,他咬着牙关,额头上青筋暴现。
林家乐连忙过去帮忙:“大哥,我来帮你。”他先是帮他拎上一个蛇皮袋,那人感激地说了一声:“谢谢。”又下去抓另一个蛇皮袋。
林家乐伸过手去:“我来帮你抱孩子吧。”
那人迟疑了一下,看着林家乐真诚的脸,笑着将孩子递过去:“牛牛,先让哥哥抱抱你。”
叫牛牛的男孩只有两岁的样子,他被林家乐抱在怀里,扭头看着爸爸拿东西。男人刚将东西拎上来,火车正好启动,凝固的空气动了一下,总算是凉快些了。男人将孩子抱过去:“谢谢你,小兄弟。”
林家乐笑一笑,摆摆手,往车厢里走去,去找自己的座位了。
车开起来,车顶的风扇也转了起来,拥挤的车厢内终于不再那么燥热。林家乐拿着票找到自己的座位,那儿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他想起四叔告诉过他:有人若是坐了你的位置,叫他让出来,你这一路要十多个小时呢,可别为了助人为乐而自己受苦啊。林家乐看着那女孩,憋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说:“大姐,这个是我的位子。”
那女的白了一眼林家乐,用普通话嚷嚷说:“你叫谁大姐呢?我有那么老吗!”
林家乐涨红了脸,只好改口说:“小姐,这个位子是我的,麻烦让一下好吗?”
“诶诶,你这人怎么回事呢,会不会说话啊,谁是小姐呢?你妈才是小姐呢!”那女看他脸红,知道他是个菜鸟,嚷嚷得更大声了,但是屁股一点都没挪。
周围的人听见这个女人如是说,都哄笑起来。
林家乐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叫大姐也不对,叫小姐也不对,这到底该叫什么呢?林家乐杵在那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周围的人都咧嘴笑着,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没有一个人帮他说话。那女的头发一甩,将脸扭到窗外去了。
林家乐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只好拉了一下背上的书包,往车厢接口处走去。
“诶,小兄弟,你怎么又过来了?”刚才那个男人抱着孩子坐在蛇皮袋上看着林家乐。
林家乐说:“我的座位被一个女的坐了。”
“那你让她让出来啊。这一路这么久,还有一个晚上呢。”男人说。
林家乐嗫嚅着说:“她不让。”
男人说:“那你一会儿找列车员,叫她让给你。她想坐座位,为甚不早点去买票。”
林家乐靠着车厢,随着车身的晃动一晃一晃的:“大哥,你没买到有座票?”
“嗯,我家在冲里头,出来不方便,买到的只有站票了。我倒是没关系,就是我儿子有点受罪。”说着摸了一下牛牛冒汗的小额头。
牛牛横躺在父亲怀里,正瞪着大而黑的眼睛看着林家乐。林家乐说:“大哥,要不你带着牛牛去坐我那个位子吧,你带着孩子,那女人应该会让座了。”
“这怎么好意思!”男人笑得腼腆,“那本来是你的座位。”
“没事,我年轻,多站会儿也没什么。”他本来都打算座位让给那个女的了,但是他觉得这位抱孩子的父亲比起那个年轻女孩更需要那个座位。
于是林家乐帮男人拖着蛇皮袋,再次来到自己的座位边。那女的瞟见他过来了,依旧转过头装作没看见。
林家乐说:“诶,麻烦你让一下好吗?这个座位我让给这位大哥了。”
那个女孩一甩头发:“凭什么是你的座位啊,你说让就让啊?”
抱孩子的男人笑着说:“他买了票,自然是他的座位,美女你拿你的车票出来看下,若是你的座位,我们就走。”
那个女孩说:“我为什么要给你看我的票?我买了票的,这位子是空着的,我为什么不能坐?”
林家乐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霸道的女人,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林家乐说:“座位本来是我的,你坐着了,我觉得你也许比我需要这个座位,所以我没跟你争了。现在我觉得这位大哥更需要这个位子,所以我将这个位子让给他了。”
那女的哼了一声,依旧岿然不动。
男人说:“大家来评评这个理,这火车上的座位谁不是各坐各位啊?”
大家七嘴八舌,都说了起来,态度都偏向于林家乐。这时列车员来了,在他的调解下,那个女人终于让出了座位,踩着高跟凉鞋噔噔噔地走开了,临走前还狠狠瞪了一眼林家乐。林家乐将男人让到座位上,自己站在座位边,靠着椅子背站着。男人也没有忘记林家乐,每过两个钟便站起来,将儿子让给林家乐抱着,让他坐着休息一下,两人轮流着坐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