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就当它过去了,林家乐花了不短的时间来平复自己的心绪。但毕竟他还年轻,经事不多,还做不到宠辱不惊的地步,他甚至也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心无旁骛地面对贺方旭。贺方旭也算识趣,并没有再跟林家乐提起那件事,甚至也没有刻意出现在林家乐的视线范围之内。
回去之后,林家乐又涨了工资,他有些局促不安,以为是贺方旭特意给自己安排的。不过他很快听说这是厂里例行的每年涨工资的月份,大部分人都涨工资,他将心放回肚子里,这并不是贺方旭为了补偿自己而涨的工资。
林家乐每天做着之前一样的事,跟客户打交道,买样品、签合同、收回扣,下班了就看书、做题,还多了一件事,就是发呆。他不停地安慰自己,家乐,没关系,这事已经过去了,你又不是个姑娘,没什么损失,不要再去想了。然而,这事它的确已经发生了,它不可能被忽视掉。林家乐没什么知心朋友,就算是有,这事也不能跟朋友说,所以这事只能烂在心里,慢慢就便成了一个脓包,戳一下,就会流血,并且一直也不见好。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这天主管将他单独叫了出去:“艾伦,有人举报你为了收回扣擅自抬高货物价格,损害了工厂的利益,上面已经知道了。”
林家乐一下子懵了,自己什么时候为了收回扣而抬高价格了?他有些结结巴巴地问:“主管,是哪家的货?”
主管说:“是上个月从沈阳采购的一批抛光机。”
林家乐嘴巴张了张,想说自己并不负责抛光机这一块,那是艾米负责的。但又想起上个月艾米的父亲生病,她回家照顾父亲期间,委托他代签了一份合同,好像就是沈阳的。
主管说:“我知道你并不负责抛光机的采购,但是我看了合同,这份合同确实是你签的。”
林家乐低下头,心里五味杂陈:“主管,我会受到怎样的处罚?”
主管叹了口气:“这事你背了黑锅,我是知道的。本来我以前跟你说过,收受回扣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你不说我不说就行了。但是你们处理得太不好了,有人在这事上留了心,抓住了把柄,往上面告了,所以必须得有人出来将这件事顶下,得赔偿厂里的损失,可能还要被处分。”
林家乐咬紧牙关不说话,他的手在身后捏成了拳头,办公室斗争他是知道的,没想到有一天会被自己撞上。
主管说:“这事艾米也有责任,你去找她,跟她商量一下。”
不等林家乐去找艾米,艾米就主动来找他了。艾米红肿着眼睛,哀求地对林家乐说:“阿乐,对不起,姐姐连累你了。你帮帮姐姐好不好?”
林家乐不解地抬头看她:“艾米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艾米吸了一下鼻子说:“上个月我爸爸生病住院,手术费不够,我爸急等钱救命。那时我在跟沈阳的那家公司买抛光机,就是你替我签的那个单,我将价格稍微提了一点,对方给了我两万块钱回扣,正好给我爸垫上了手术费。”
这事的大致情况林家乐知道,但是价格什么的都是艾米自己去谈的,他并不清楚艾米到底从中拿了多少回扣。
艾米接着说:“这事本来也就过去了,但是下个月雪莉要离职了,她的职务要从我们五个人中找人顶替,有人害怕我会竞争,便偷偷阴了我一招。其实采购部谁比谁干净呢,不过是因为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罢了。”雪莉是采购部的另一位香港同事,下个月她就要离职结婚做师奶去了。
林家乐心里顿时难受起来,一定是他自己不太注意,艾米让他签的那份合同出了岔子。他低头说:“对不起,艾米姐,一定是我不小心将合同让被人看到了。”
艾米摇摇头:“这事不怪你,阿乐,合同又不是绝对保密的,而且也看不出给了我多少回扣,是有心人跟我的客户联系上了,套出了话。”
“那要怎么处理?”林家乐望着艾米。
“这是姐姐要跟你说的,这事的主要责任在我,但是我现在真的不能没有这份工作,我爸爸还在医院住着,每个月都要上万的医药费。所以阿乐,你能帮我把这事顶下来吗?”艾米哀求地看着林家乐,“当然,损失由我来赔偿。”
林家乐垂下眼帘,不去看艾米的眼睛,他心乱如麻,这本不是自己的事,却要为她顶缸,这难道就是社会现实?
艾米轻轻抽泣起来:“对不起阿乐。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为了急着要那两万块钱私自定价格的。也不该让你去替我签合同的。可是我现在真的不能没有这份工作,我爸爸等着我拿钱回去救命。”
林家乐低头静默了半晌,突然间有些心灰意冷,这段时间,就没有碰到过顺心的事,这难道就是成人的世界么?如此多的胁迫和无奈,如此地灰暗沉重。他抬起头来,眼睛没有焦点地看着远处:“厂里会怎么处理?”
艾米吞吞吐吐地说:“这事没有过先例,最严重有可能会被开除。”
林家乐仰了一下头,努力眨了几下眼睛,开除是吧,其实也无所谓了,自从上次发生那件事之后,他对这份工作就不再那么热忱了,总觉得有些隔阂。只是离自己凑够学费的计划还差一大截呢,离开鸿瑞,去别的厂找一份事继续做吧,采购肯定不可能再做了,也还可以做仓管呢。
林家乐说:“好吧,艾米姐,这事你将责任都推给我吧。不过赔偿的事还是你来负担,我没有钱。”这事本不是他的错,钱也不是他拿的,他没有必要背了黑锅还要赔上自己的钱。
艾米擦了下红肿的眼睛:“谢谢你,阿乐,姐姐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林家乐摆摆手,凄凉地笑了一声,转身走了。其实林家乐自己也知道,艾米有个亲戚在厂里做后勤主管,出了这档子事,合同上白纸黑字签的,又是自己的大名,这事不该他顶着,该谁呢?林家乐没想过去找贺方旭帮忙,若是去找了,自己就欠着他的人情了,他知道自己还不起。
没过两天,林家乐的处分就下来了,毫不意外,是开除,但是厂里没有下通知,只是私下里让他收拾东西离开。其实在处分的前一天,人事部的钟姐来找林家乐谈过话,跟他确认这事是不是他做的,林家乐没有否认。钟姐说,你要是肯说这事主要不是你的责任,那我就有办法让你留下来。林家乐摇摇头。钟姐叹了口气,说了句,林家乐你这孩子,真是让关心你的长辈失望。林家乐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还有哪个长辈会关心自己呢?
林家乐没有将自己被开除的事告诉仓库的那帮兄弟,但是他们还是通过仓库主管得知了消息。大家赶到职员宿舍,将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林家乐堵了个正着。他的室友看见来了这么多人,连忙出去了。林家乐看着一屋子的兄弟,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眼泪却差点流出来了。
戴高走过来,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你这个蠢小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出声,还想偷偷地溜走不成?”
林家乐想笑一个,但是那脸色比哭还难看。
张建走过来,摸着他的头:“家乐,你怎么这么傻呢?”
林家乐终于没憋住,将头埋在张建肩上哭了,他哭的不仅仅是替人背黑锅这事,也有上次出差的那件事,憋了这么久,终于还是需要一个发泄口将心里的委屈发泄出来。一时间大家都有些手足无措,只好不断地安慰林家乐。
林家乐哭了一阵,心里感觉好受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不好意思,让大家看笑话了。”
没有一个人面上有笑意,于飞说:“家乐,去洗把脸吧,要收什么,我们帮你。”
林家乐洗了脸回来,对一通乱忙的兄弟说:“大家别忙了,你们不认识我东西,我自己来收拾,也不多,就快好了。”说着便去床底下拿了个袋子装鞋子。
戴高说:“家乐,我们都听主管说了,你为什么要替那个女的顶缸?这事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你不会跟上头说清楚啊?”
林家乐顿了一下,说:“那份合同的确是我签的,我的确有责任。”
戴高撇撇嘴:“你就是个傻蛋,这事你半分好处都没得着,结果还把工作丢了,有你这么英雄救美的吗?你救了,人家未必感激你呢。”
林家乐不做声了,他从来没想过救美什么的,他只是觉得艾米比自己更需要这份工作,至少,他没有个生病躺在医院的爹,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且,他在鸿瑞厂,总是要提醒吊胆地提防着贺方旭,生怕他有一天找到自己将那天的事再翻出来,他承受不过来。
“你这个月工资都没了吧?”白帅突然出声说。
过了好一会儿,林家乐才点了一下头,他是被开除的,要赔钱,怎么还可能有工资拿?
“那你接下来去哪里?”张建问。
“我先去找个旅馆住下,再去找工作,应该要不了多久的。”林家乐一边低头收拾,一边说。
一直很安静地站在一旁的李厚福说:“家乐,你也别去住旅馆了,花那个钱做什么。你来我家住吧,我叫你嫂子先去她妹妹那住两天,等你找到工作了再搬出去。”李厚福去年刚结了婚,和他老婆在附近租了个小单间□□巢。
林家乐连忙摇头:“福哥,这使不得。我住旅馆也不花几个钱的。”
李厚福说:“怎么,你还嫌弃福哥了?你嫂子也挺喜欢你的,她肯定不会介意的,你何必又去花那个冤枉钱。”
林家乐还想说点什么,戴高拍了下他的肩:“先不说住不住老厚那,至少东西可以放他那。”
林家乐点点头,自己要去找工作,这些行李确实不方便随身带着。
“林家乐!”有人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地喊了一声。
一屋子的人都看向门口:“贺总好!”
林家乐有些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贺总。”
贺方旭站在门口,面上平静无波地看着林家乐:“林家乐,你跟我来。”
林家乐手心有些出汗,他有些不想去,张建在身后推了一把:“去吧,至少将事情说清楚。”
林家乐只得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