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瑞特

瑞特！

斯嘉丽的手放在身后，紧紧攥住裙子上的花边丝缎。她用力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脑子里嗡嗡地响着，生怕自己一张口，又会像上回那样，脱口叫出这个男人的名字。

瑞特·巴特勒的双手插在袋子里，风度翩翩地绕过柱子走到斯嘉丽面前。

“我不敢指望你还记得我，奥哈拉小姐。”他朝摆出彬彬有礼的架势，向她鞠了一躬。

“我当然记得——巴特勒船长的鼎鼎大名亚特兰大已经无人不晓了。”斯嘉丽瞬间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回了一个屈膝礼，面带微笑向男人伸出手。

“美丽的奥哈拉小姐，我不敢冒昧地认为，你是特意来门口迎接我这个‘大名鼎鼎’的船长。”

瑞特牵起这双柔嫩的小手，依照礼节轻轻在手背亲吻了一下，话里却充满揶揄的意思。肌肤上温润的触感传到心里，斯嘉丽的心跳漏了一拍，不由自主弯起了唇角。

“尊敬的巴特勒船长，我也不敢唐突地揣测，你居然有在姑娘背后吓人的好习惯。”

“这是多么美妙的缘分。”瑞特眨了眨眼睛，向前迈了一小步，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斯嘉丽马上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声，马上垂下了自己的睫毛。她暗自庆幸不已：“还好我和瑞特在门外碰见，可以躲在柱子的阴影后面说话。这样就不用担心梅里韦特太太她们看到后说三道四了！”

瑞特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故意不让她如意。

他夸张地叹息了一声：“那么美丽的小姐是在为哪一位英勇的士兵伤心呢，我很愿意为你分忧。”男人的话语中流露出同情，然而他放肆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地写着幸灾乐祸。

“和韦尔克斯太太呆在一起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斯嘉丽见瑞特一见面就拿出阿希礼的事情来笑话她，禁不住气恼不已，由苦于对方没有指名道姓，自己无法解释，只能在心里跳脚。这副忍着不发火的样子，落在男人眼中，就成了被捉中痛脚的气急败坏。

“看来我说到你的伤心事了——我真不该。”他的态度从容不迫，口气里哪有一点自责的样子。

大厅里美妙的音乐声远远传来，是曲调欢快热烈的《约翰尼·布克，帮帮这小子》，人们沉浸在欢乐之中，门廊上没有什么人在。

“我没有伤心——玫荔是个好姑娘。”斯嘉丽狠狠瞪了瑞特一眼，语调平淡地说。

瑞特回了一个深以为然的表情，点了点头：“当然，我美丽的小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想我得走了。”

斯嘉丽被对方理所当然的态度气得不轻，绕过柱子往回走，刚来到门边，就听见大厅里的音乐已经换成了《美丽的蓝旗》。上百个声音齐声高唱，如同欢呼般响亮。她看到不远处的玫兰妮双手交叉在胸前，眼睛闭着，嘴唇上翘，表情十分投入。

这种表情几乎浮现在亚特兰大所有妇女的脸上，她们的脸上都满是骄傲的泪水，嘴上浮出微笑，眼睛里闪着炽热的光芒，一起望着她们的男人。情人望着爱侣，母亲望着儿子，妻子望着丈夫。她们都很美丽，这种令人目眩的美使一个即使最平淡的女人也变得很光彩照人了，因为她正被她的男人全心全意地保护着和热爱着，而她则以千倍的爱在报答他。

“万岁！万岁！万岁南方的权利！

万岁美丽的蓝旗！”

大合唱中高昂明亮的号声震颤回响，听得人心里直打颤。斯嘉丽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正撞上身后的瑞特。不知何时，男人的脚步随她而来，正站定在她身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激动的人群。

“……我们先聊聊，待会再进去吧。”她心里没有底气，声音低低的。她的心中没有她们美好的信仰和骄傲，听到这么热情澎湃的歌声只会唤起她头脑深处的记忆，惨痛的、不堪回首的记忆。

“我乐意奉陪，你不喜欢这首歌？”男人仿佛洞悉了她情绪的变化，难得没有进一步和她斗嘴。

斯嘉丽无力地点了点头。

“这可是歌颂他们‘伟大的事业’的歌曲呢。”男人发出一声嗤笑，刻意咬重了“他们”这个词，说起“伟大的事业”这几个字时，腔调甚至说得上滑稽。

斯嘉丽没有领会他话中的深意，也没有被这一种滑稽逗笑，她正沉浸在对战后景象的回忆中，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是啊。是他们的事业。”

停了好一会儿斯嘉丽才接口，她的语调中充满了悲伤和不理解，仿佛隔着一道门廊看见了此时五彩斑斓的大厅在战后的荒凉衰败。这时，小提琴转过几个尾音，音乐戛然而止。

“我们进去吧。不，我先进去。”斯嘉丽收回情绪，没敢转过头来看身边的男人，就匆匆走进了熙熙攘攘的大厅。擦肩而过的瞬间，瑞特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很快湮没在了那双乌黑的瞳仁里。

玫兰妮正在用手帕擦眼角的泪珠，转头看见斯嘉丽过来，有些难为情地微微一笑，努了努嘴给了一个抱歉的微笑。

“我太高兴了，太为他们骄傲了，不知不觉就……”

斯嘉丽伸手抱了抱玫兰妮表示理解，来不及说什么，因为这时候响起了一阵鼓声，许多人一起喊“嘘！”米德大夫登上乐台，张开双臂请大家安静。

米德大夫因为情绪激动，下巴上的两撇小白胡子一直在乱飘，活像一只说大话的山羊。斯嘉丽没有用心去听他说了什么——多半和上辈子听到的差不多——她的整个魂魄都被那个大步流星穿过人群的身影勾走了。

瑞特·巴特勒穿着一身黑细毛呢套装，配着精细的褶边衬衫，纨绔服装套在他强壮的身体上，显得和身材不太相称。可是他自己仿佛丝毫察觉不到这点，经过米德大夫的介绍之后，就向着大厅里的太太小姐们姿态优雅地鞠了一躬。不得不说那姿势太过优雅，让斯嘉丽忍不住揣测他的不良居心。

他鞠躬时全场都爆发出欢呼声，太太们和小姐们的手绢扬得老高，缤纷热烈地在空中挥舞。斯嘉丽有些不满地用手绢拼命给自己扇风，感觉到男人的视线向这边飘过来，连忙转过头装作和玫兰妮说话。

“我们需要更多的黄金，我要向大家提出请求了……女士们，等一下会有两位英勇的伤员端着篮子从你们中间穿过……”

斯嘉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玫兰妮说着话，直到那个挎着篮子的小个子士兵走到她们的货摊前。她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的玻璃坠子和贝壳项链，身心轻松地把它们丢进篮子里。

义勇兵对她点了点头，又向着右边的玫兰妮走去。这时斯嘉丽感觉到自己左侧的灯光被人挡住了，就转过身去看。

一双笑意深深的黑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瑞特·巴特勒正靠在它们的柜台上，手里摆弄着一个绣好的长条枕头。

“看得出美丽的奥哈拉小姐对事业作出了很大的牺牲——真是令人敬佩。”

他笑着恭维，说的话句句带刺。

斯嘉丽立马皱起了眉，好斗的本性在她的爱尔兰血液里复苏，她竭力忍着不让自己爆发起来。“斯嘉丽，这该死的男人你还不了解吗，他是在故意激怒你，你要认真你就输了！”她暗暗对自己说，调匀呼吸，抿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勇敢的闯封锁线的船长，我们一样不是吗？”

“愿闻其详。”他上前一步，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做的是大买卖，我玩的是小心机，我们彼此彼此，都不肯为战争出力。”她心里这样嘀咕着，嘴上娇笑了一声，眨着眼睛说道，“都是为了伟大的事业，不是吗？”

这种反问的口气充满了揶揄，让这位偷越封锁线的船长咧了咧嘴角。

“奥哈拉小姐这话和你身上的香水一样让人愉快。”

“他发现了！”斯嘉丽的心砰砰跳了起来，这男人的鼻子简直比狗还灵敏，她原本准备等跳舞时再给他一个惊喜的。但她还是摇了摇手上的绸扇，让清淡的香味在周遭飘散开了来。

“我的荣幸。”她装作没有听出他的揶揄，学着他彬彬有礼的模样行了一个屈膝礼。宽大的裙裾轻轻摇摆起来，显得十分优雅迷人。

这个大动静惊动到了一旁的玫兰妮，她刚刚捐出了自己的黑榴石胸针，现在正站在义勇兵的篮子前，犹豫地转动着无名指上闪闪发亮的结婚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