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旧人的责备

和平到来后的大半个夏天, 家里人都能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氛围。斯嘉丽像是一个带着低气压的活动体，幽灵一般穿梭在塔拉的前廊后院, 谁要是被她的目光扫上一扫，都会觉得浑身一阵不自在。

事实上这位塔拉的大小姐并没有什么不对劲(至少她自己这么觉得), 斯嘉丽只是觉得自己时不时有些牙痒痒的，然而找不到一个可以发泄或者应当倾泻的对象，只能在夜里睡觉的时候不自觉地磨牙，“咯咯”的声音让伏在墙上的壁虎险些脚底打滑。

不过期间让她开心的是，在温暖湿润的天气里，艾伦的病也一天天有了起色。当波克从梅肯买回来第三批药材的时候，不用方丹大夫通知, 斯嘉丽也能明明白白地看出来埃伦的病愈。甚至于到了六月下旬, 埃伦已经能够下床来和大家一起共进晚餐，顺带品尝这年第一个半生不熟的西瓜了。

那一天，塔拉众人围聚在门廊前，热切地围观着波克的破瓜仪式。埃伦纤细白皙的手腕握在奥哈拉先生的手里, 嘴角带着柔和的弧度。波克带着一丝庄严肃穆的神色对着桌上圆滚滚碧莹莹的水果, 举刀把它切成了两半。这时候院门前的大路上传来了马蹄声，斯嘉丽微不可觉地露出戒备的神色，催促贝奇赶紧去前门看看。

理智和私心告诉她应该赶紧把西瓜藏起来，说不定门外来的就是一群饿死鬼投胎的士兵呢。可是现在埃伦在这里，母亲一定会主张把西瓜留下来招待客人的。

就在她心中天人交战的时候，贝奇已经激动地叫喊着小跑了回来。

“老天啊！斯嘉丽小姐，是彼得大叔！贝蒂帕特家的彼得大叔！”

彼得大叔骑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马过来, 这会子正从那块由皮褥改装的马鞍上爬下来。大家都跑下台阶来迎接她，一向温和的玫兰妮也热切地跑上来握住那双黑瘦的老手。

“姑妈在亚特兰大还好？没出什么事吧？”

“说什么话呢！”彼得大叔宽宽的黑脸上皱出习惯性的纹路，额头上出现了几条深沟，而他的嘴却像没牙的老猎狗似的咧开了，拉出有些僵硬的弧线。

“没有，太太。只是有点不舒坦，感谢上帝！”彼得大叔先是严厉地瞪一眼玫兰妮，接着又转过头来看向斯嘉丽。两个女孩子不明所以，忍不住面面相觑，露出茫然的神色。

“她很不舒服，心里对你们两位小姐很生气，真要说起来，我也有气。你们都别想为自己辩护。贝蒂小姐不是给你们写过信，让你们回去吗？可你们总是回信说这个老种植园事情太忙，难道你们不知道她总是边写边哭，又边哭边继续给你们写信？你们怎能把她孤零零地扔在一边，让她一个人担惊受怕呢？可怜的贝蒂小姐叫我来告诉你们，她真不明白你们怎么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把她给抛弃了……“

“好啦，这种话可别再说了！”黑妈妈冷下脸来说道，她比斯嘉丽更不能忍受人家把塔拉叫做老种植园。一个城里来的黑人就是不懂事，根本弄不清农场和种植园的区别。“难道塔拉现在没有困难？难道我们就不比你们更需要斯嘉丽和玫兰妮小姐？贝蒂小姐要是真不舒坦，怎么没去请求她哥哥帮助呢？”

彼得大叔狠狠地瞪了黑妈妈一眼，不理会她的话，继续开始喋喋不休的说教。

两位姑娘硬着头皮勉为其难地聆听着彼得大叔的谴责和教育，可一想到贝蒂姑妈会尽然打发彼得来责备她们，还要把她们带回亚特兰大去，就觉得有点太有趣，实在克制不住了。她们没形象地前俯后仰地大笑起来，玫兰妮紧紧抓着斯嘉丽的胳膊，彼此靠着肩膀才没有笑倒下去。家里的黑人看见这位对他们亲爱的塔拉妄加诽谤的人受到了藐视，当然也乐得陪着大声哄笑了一阵，连埃伦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点愉快的笑容。

人人都在笑，只有彼得大叔除外。在这样此起彼伏的笑声中他感到万分难堪，两只笨大的八字脚交替妞动着，不知到要怎么摆才好。

“贝蒂小姐只不过是个孩子罢了，玫荔小姐，你可是她的亲骨肉。而且要是没有人来和她同住，贝蒂一个没出嫁的小姐会被说闲话的……”

玫兰妮原本正一本正经地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又笑出了眼泪——彼得大叔心里还把贝蒂姑妈当成二十年前的那个娇小姐呢！

好半天她才笑着擦去眼泪：“真对不起我不该笑你，彼得大叔。可是你看，我得请求你和姑妈的饶恕和原谅了。这阵子我得呆在塔拉，恐怕要到棉花收获后才能回去。你今天来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吗？”

彼得大叔那张皱巴巴的黑脸上露出抱歉的神情：“我已经老了，差点忘了她打发我干什么来了，可是件很重要的事——我给你带了封信来。皮蒂小姐不信任邮局或任何别的人，专门叫我来送。”

“信！是阿希礼的信吗，他有消息了？”一旁的斯嘉丽已经反应来，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声，换来了埃伦一个淡淡的责备的眼神。

彼得大叔大概是想卖个关子，他绷着脸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慢吞吞地掏出了怀里的信。玫兰妮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马上从他手里把信抢了过来，和斯嘉丽头并头一起看。

信封里装着一张折叠的信笺，因为被带信人揣在脏口袋里转来转去，弄得有些黑不溜秋的。玫兰妮手指颤抖地手把信笺打开，默默地读道：“亲爱的，我就要回到你身边来了。”声音读到一半就开始哽咽，眼泪也潸然下流，再也没法完整地读下去。她默默地把那封信贴在胸|口，不住地轻念那一句话。

“亲爱的，我就要回到你身边来了。”

她如此动情地流着欢喜的眼泪，斯嘉丽走上前来轻轻抚着她的背，看着自己的挚友像一只小小的幼兽，肩膀轻轻在自己怀里一抽一抽地耸动。

玫兰妮的眼眶很快红肿了起来，被迪尔西扶进房间里去休息。彼得大叔依旧被众人围绕着嘘寒问暖，苏艾伦迫不及待地拉着她询问弗兰克·肯尼迪先生的消息，得知对方已经在亚特兰大安顿下来，一双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

斯嘉丽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最近她一直在盘算怎么解决塔拉日欧高额税金税金的问题，年前她大约有五百块金币，春来在塔拉的棉花地和农场养殖上花去了不少，一时还收不回本来。最近他们还在准备把后院的熏肉房重建起来，也需要用钱，这样一来她更得好好考虑怎么多匀出一笔钱来，毕竟他们不能为了提前准备税金就荒废了农场的建设。

“如果我没记错，老弗兰克战后开了个杂货店。我的那些珠宝，应该可以寄在他那里卖。”斯嘉丽很快想通其中关窍，便开始就坡下驴地加入进谈话，好给自己找一个恰当的借口。

“话说起来，真得感谢米太太家的贝奇，她在最后的时候一直照顾着我和玫兰妮。”斯嘉丽毫不费力地把话题由米家的近况转了过来，一边说向贝奇投去了感激的一瞥，“现在彼得大叔过来了，我想我们也得把贝奇还给人家才是。”

这个考虑很合情合理，大家都没有什么不同意见。斯嘉丽认真考虑了一会儿又开口说道：“我觉得我应该亲自去谢谢米德太太和米德大夫，顺道去亚特兰大看看姑妈。”她转过头去看埃伦，露出诚恳的表情，“妈妈，我觉得这样更好些。”

埃伦想了想，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她温和地开了口，也就代表了塔拉上层的最终决定。

“亲爱的，你想得很周全。”她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大女儿，“明天你就带着贝奇去吧，顺便帮我向米太太问好。你一直忙于照料塔拉也实在太辛苦了，也尽可以在亚特兰大结识些好小伙子。”

“嗯。”斯嘉丽看着母亲招手的手势，就走过来坐在她的另一边，和杰拉尔德一左一右。

埃伦宠溺地拢了拢大女儿的头发：“这些天你把家里经营得很好，晚上把账本拿到房间里来给我看看吧。”

“好的，我知道了。”斯嘉丽的眉心一动，很快低眉顺眼地服帖下来，呈现出最温柔乖巧的样子。她靠着母亲的肩膀，闻着母亲身上淡淡的美人樱味道，微不可觉地把五指蜷起来用力捏了捏。

“那，我也要去。”

怀着一种激动的战栗，苏艾伦理直气壮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冲破温馨的气氛直直刺入斯嘉丽的耳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