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印第亚

荒唐而又虚幻的七月在轰隆隆的炮声中一点点过去, 硝烟的乌云笼罩着整个城市。呼啸的炮弹中，一年里最酷热难当的八月缓慢来临。这阵子, 声名狼藉的巴特勒船长频频出入贝蒂帕特小姐的房子里，不免又给斯嘉丽惹来流言纷飞。

“让该死的流言见鬼去吧！也没多少好日子了,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大难在即，斯嘉丽反而有种莫名其妙的释然。

八月初的一天，暖洋洋的太阳照得人紧绷的心里舒坦了些。一大早，斯嘉丽隔着栅栏和瑞特闲聊，男人把马车系在她家门外，笑眯眯地侧着身子，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

街道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接着她看到了米德太太的马车停在院子外面。车座上那个干瘦的老黑奴认出斯嘉丽来, 连忙冲她吆喝了一声。

“奥哈拉小姐，阿希礼·韦尔克斯先生的亲妹妹，印第亚小姐从梅肯过来啦！”

斯嘉丽猛然一个错愕，只来得及和瑞特交换一个眼神, 那老黑奴已经把马车停下, 印第亚·韦尔克斯拿着一个小包袱慢慢走下车来。

“她怎么会来！这个时候她怎么会来！”斯嘉丽脑子里嗡嗡响着一个声音，掩饰不住地张了张嘴。

那天范妮·艾尔辛过来看玫荔的时候，她还安慰地提到，老韦尔克斯先生一早把印第亚和霍妮托付给了梅肯的伯尔老太太家里，一切相安无事。现在亚特兰大已经被围困，只剩下去梅肯的那条铁路还通着，除非印第亚·韦尔克斯是疯了想跑来送死, 不然就得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过来。

印第亚抬眼看了斯嘉丽一眼，又看了看她身边的瑞特，一言不发迈着步子走过来。她的眼神和动作都显得从容自然，体现出韦尔克斯家的教养和风范。

“嗨，斯嘉丽，好久不见。这位一定就是巴特勒船长了，我听见过你。”印第亚清淡地说。

“嗯……是印第亚，进来吧。”斯嘉丽看了瑞特一眼，后者很识趣地向两位女士鞠了个躬，风度翩翩地转身离开。斯嘉丽笑了笑，伸手接过印第亚手里的包袱，把她往门廊里带。

印第亚的神色有些疲惫，眼圈也微微发红，她转头古怪地看了斯嘉丽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玫兰妮知道了吗？”她轻轻地开口。

“知道什么？”

“知道……我父亲死了。”印第亚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斯嘉丽听到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电报打到梅肯来了，我怕玫荔难过，专程来看看她。”她的口吻淡淡，对斯嘉丽态度很礼貌，但斯嘉丽还是感到了一丝掩饰不住的敌视。

“斯图尔特死了之后，她大概也不想嫁人了。”斯嘉丽瞟了一眼印第亚妥帖地交叠在身前的双手，“她就是太过端庄了，老是那么淡而无味，教人兴趣索然。”印第亚现在已经二十三岁，是大家眼里标准的老小姐了，大家都为她和斯图尔特的事情感到惋惜。

按理说斯嘉丽对这件事负有责任，是她招引了斯图尔特·塔尔顿，才让他对印第亚移情别恋。不过斯嘉丽怜悯地看了她一眼，来不及为自己过去的行径感到羞惭，就开始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印第亚弄回梅肯去了。

“我可不想把她也带回塔拉去，我一个人照看玫荔都嫌不够。”她一边为印第亚带路，一边在心里左右盘算，脑子里混乱一片。

这当口她已经带着印第亚走上了楼，来到玫兰妮的房门外。

“我是印第亚，玫荔！”印第亚低呼了一声，跑进了房间，紧紧握住玫荔的手。斯嘉丽正要跟上去，印第亚却握着门把手堵在门口，礼节性地冲她扯了扯嘴角。

“我有些私房话想和玫荔说，斯嘉丽你留步吧。”

之后的半个小时，斯嘉丽闷闷地坐在客厅，也不知道玫兰妮说了什么，总之印第亚出来的时候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勉强冲她点了点头算是礼貌。斯嘉丽看着她那个样子，越发心里没底，连忙跑上去看玫荔。

玫兰妮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盖着一床薄薄的毯子，苍白的脸色中透出一丝异样的潮红，显然是情绪过于激动之后的痕迹。斯嘉丽放轻脚步走到她床前，玫兰妮忽然睁开眼皮，大大的眼睛里泛着湿润的水光。

“斯嘉丽，亲爱的……”玫荔虚弱地叫着她的名字。

“玫荔，你哭过了？怎么了，印第亚和你说了什么！”

玫兰妮拿起枕头边的手帕擦了擦眼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她就是和我说了说阿希礼父亲的事情……嗯，她想带我回梅肯，我已经拒绝了。斯嘉丽，明天就让印第亚回去吧，亚特兰大太危险了。而且她可能对你……有些误会，你不要生气。”

“她让你这个时候回去！”斯嘉丽不可思议地喊出声来，“她难道不知道你的情况吗？”

玫兰妮“嗯”了一声，咬着嘴唇不说话。斯嘉丽眉毛一轩，霍地转身。玫兰妮试图拉住她，但斯嘉丽还是甩开手冲出门去了。门外传来她噔噔噔下楼梯的声音。

“别去，斯嘉丽，不和你相干……”

身后，玫兰妮的声音无力地响起，很快被风吹散在燥热的空气中。

斯嘉丽怒气冲冲地拽起在沙发上坐着的印第亚，还没开始向她发火，印第亚忽然抬起头来。她脸色暗淡，一双目光冷得像针尖，一瞬不瞬地盯着斯嘉丽。

“斯嘉丽·奥哈拉，”印第亚的声音听上去也硬得像秤砣，“要是这次玫兰妮有什么事情，我和我哥哥都不会放过你。”她冰冷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说出来的话毫不容情。“我真想不通，玫荔一定是个傻瓜，只有她才会相信你的‘好心’。”

“你说什么！”她是在说她斯嘉丽要害玫兰妮！然而这世界上除了埃伦没有谁比玫兰妮和她更亲了，印第亚居然怀疑她要害玫兰妮！

“你说什么，最好再说一遍。”

印第亚怨毒地瞥了斯嘉丽一眼，那眼神简直像在看一只毒虫。

“亚特兰大有多危险你不知道？玫兰妮怀孕怀孕七个多月了，你还让她陪你呆在一起——”印第亚一把扯过斯嘉丽的肩膀抬手用力朝楼上一指，“斯嘉丽·奥哈拉，你自己发疯就算了，还要扯上我的嫂子吗？你是不是非要把她害死了才逞心如意！”

她那样子让斯嘉丽感到一股心火直往脑门上窜。

她凭什么这么看她，就因为她是玫兰妮的小姑，她就有本事到她面前来指手画脚吗？她不知道玫兰妮的身体状况根本不能挪动，就先入为主地怀疑她斯嘉丽·奥哈拉！她以为她是谁，无所不知的上帝吗？！

斯嘉丽猛地打掉印第亚的手，逼视着印第亚稀疏睫毛下面那双含着愤怒的眼睛。她心头的愤怒比印第亚更盛，要不是顾忌着楼上的玫兰妮听到声响心里会不安，她早就向杰拉尔德那样咆哮起来了。

“要害死她的不是我，是你，印第亚·韦尔克斯。我现在没冲你发火全看在玫荔的份上——米德大夫没和你说玫荔不能挪动吗？她这个样子能不能顺产还不知道，你要让她在去梅肯的火车上生孩子吗？我告诉你，那才会要了她的命！”

“你——”印第亚脸红起来，急促地喘了口气，“你怎么可以把这种事情拿出来说！”

“我怎么了？我从玫荔怀孕开始就一直陪在她身边，你以为我不想家，不想离开亚特兰大？要是玫荔身子正气一点，我早就带她回塔拉了。你这个一直呆在梅肯避祸的人有什么脸指着我的鼻子，冲我大吼大叫！”

斯嘉丽伸手把印第亚推倒在沙发上，不等她开口，就居高临下地继续说话。连日来她又一肚子的恐惧和担忧无处发泄，在这个端口都爆发出来，说出来的话也就格外刻薄尖锐。

“看着吧，玫荔和我在一起，我拼了命也不会丢下她。倒是你要小心了，梅肯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北佬迟早要打过去，迟早会打败我们。”她不顾印第亚脸色发白，一口气接下去说道，“还有霍妮·韦尔克斯，你们最好想法子熬下去，否则战争结束之后，别来求我接济你们。”

“谁要你的接济！”印第亚浑身发抖地抓紧沙发上的软垫，挺起胸脯狠狠瞪着斯嘉丽，“你成天和那个臭名昭著的投机商巴特勒厮混在一起，你的钱我才不稀罕！”

她竟敢这么说！

斯嘉丽高高地扬起手，在空中紧握成拳，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往印第亚脸上招呼。她深深呼吸，大步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滚，现在赶快给我滚，回你的梅肯去。如果你坚持要留下来的话，我们的午饭可没你的份，等到北佬攻破亚特兰大，我就一个人带着玫荔和她的小宝宝走。”

“你别太嚣张！斯嘉丽·奥哈拉，你也不过是这个地方的客人而已，玫荔没有发话，你没有资格做决定。”印第亚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努力让自己和斯嘉丽锐利的眼睛对视，竭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虽然这么说着，印第亚的眼神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恐惧：北佬真的会打败我们吗？我们真的会无家可归吗？不，不，不会的，斯嘉丽成天和投机商来往，脑袋也被熏坏了，她知道什么，胡德将军和李将军一定不会让北佬得逞的！

斯嘉丽没有遗漏她眼中的恐惧，她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盛怒之下竟然露出了一个迷人的笑靥。

“我有资格。就凭厨房里的玉米面和苹果全都是我的。”她回看着印第亚，酒窝深深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