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大个子山姆

米大夫的预言没有错, 至少就现状的预言暂时是对的。约翰斯顿将军像一堵铜墙铁壁，挡在一百英里外的达尔顿山涧, 挫败了谢尔曼穿过山口直插亚特兰大的奢望。然而冷酷无情的谢尔曼步步紧逼，一次次故伎重演, 迂回包抄他们的后方，逼得他们不得不一再后退，保护背后的铁路线。

邦联士兵们沿着铁路线后撤，大批难民抢在他们前面撤离。谁也没有对不可战胜的南方丧失信心，不过大家都开始对约翰斯顿将军的一再退却议论纷纷。自卫队的老头和州里的民兵安安稳稳呆在亚特兰大后方，声称自己出战也不至于打得这么糟糕。

“斯嘉丽，你也觉得是老乔将军的失误吗？”玫兰妮在家里叠绷带的时候, 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斯嘉丽, “受伤的士兵们都说他用兵如神，手段十分高明呢。”

瑞特之前倒是说过，老乔是个了不起的战略家，可惜现在不管是谁, 上帝来了也救不了南方了。斯嘉丽这么想着, 低着头，把一捆折好堆在沙发上的绷带放进篓子里，在鼻子里哼了一句。

“自卫队里的那些家伙光会自己嚼舌头，看着吧，等他们上了战场就知道了。”约翰斯顿的兵员一日少似一日，老乔将军向布朗州长请求过紧急增援，可是州里的部队置之不理。不过总有一天, 这些‘布朗州长的宝贝儿’们也要亲口尝一尝这个苦果。

“亲爱的，”玫兰妮握住了她的胳膊，声音有些颤抖，“你是在说，战争会打到亚特兰大来吗？”

斯嘉丽连忙笑着掩饰了一下：“哪里的话，我只是为老乔将军不平而已，亚特兰大牢靠着呢！”她凑上前观察了一下玫兰妮的脸色，“玫荔，叠完这些绷带就上楼休息吧，看样子你昨晚又没睡好。”

“唔，”玫兰妮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梦见阿希礼他……”她没有说下去，继续低着头把洗好的绷带缠成卷。绷带的数量早就开始不够，每家每户都是这样把绷带带回家，洗好熨平再循环使用。

亚特兰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伤员。医院人满为患，伤员们只好躺在空荡荡的仓库地板和库房的棉花包上。贝蒂姑妈家也不例外，不过玫兰妮这时候反而一点也不害羞了，他爸爸自己的群固网撒谎你刚提一提，掩盖住日渐隆起的肚子，让自家那座红砖宅子里住满了伤兵。

从肯那索山上下来的伤兵送到亚特兰大的那天，斯嘉丽起了个大早，梅里韦特太太的马车已经开到贝蒂姑妈家门外。等到她出来的时候，马车后座上范妮·艾尔辛和邦内尔家的姑娘们已经哈欠连连地坐在那里。斯嘉丽身上穿着一条最破旧的裙子，满嘴还是刚才匆忙间吞下去的炒玉米粉糊糊的味道。

“你可太磨蹭了，斯嘉丽，围裙还歪着。这个你帮我拿着。”梅里韦特太太回头看了她一眼，递过来一小筐洗熨过的干净绷带。

斯嘉丽不耐烦地“哦”了一声，伸手扯了扯自己的围裙，满心的不情愿。

护理伤兵的差事一天比一天重，伤兵们一天比一天可怜，可是她就是喜欢不上这一项工作。在五月的大好春光中，身上一条大围裙从脖子垂到脚面，裹得她闷热难当。这还不算什么，医院中弥漫着一种腐肉的恶臭味，浑身虱子的伤员们被包围在死亡的臭气之中，绝望地和死神挣扎。硕大的苍蝇从敞开的窗户里蜂拥而入，嗡嗡地围在身边赶都赶不走，比伤痛更让伤员心烦。

她受不了了，趁着梅里韦特太太不注意，连忙摘下围裙溜出医院来。大街上新鲜的空气让她快要窒息的肺终于又活过来了。

就在她毫无淑女形象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的时候，一辆马车驶过，车轮带起的尘雾把她呛得直咳嗽。就在斯嘉丽揉着眼睛抬头，表情狰狞地在嘴里喃喃咒骂的时候，那辆已经驶出去几米的马车忽然转了个弯，马车上坐着的男人笑眯眯地把车赶回到她身旁。

“我差点没认出你来，”瑞特·巴特勒皱着眉打量着她，“几天不见，你怎么就打扮得像个捡破烂的的一样了，亲爱的？”

他看着她的样子仿佛是在品评一件路边脏兮兮的雕塑，眼神落在她身上那套打着补丁的印花裙子上，叫她尴尬得不得了。那眼光真是太无礼了，让她觉得身上好像没穿衣服似的，他怎么总是这样让人难堪。

“别看了，还不快捎我一程。”她不等他有所表示，一手攀着车辕就爬上来，胡乱挥舞着小手命令他，“快点离开这里，老天，我可不想在医院门口被那只老猫逮住。”

“你是说梅里韦特太太？”男人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拉着她在座位上坐好，“要去哪？”

斯嘉丽原本只是想出来透透气，自己也没想过到底要去哪，贝蒂姑妈家是不能回的，不然是事情就全露馅了。她又不想回医院。

“去桃树街尽头那家锯木厂吧，”她扶着车座喘了口气，“我去看看大个子山姆怎么样了。我都快被他们烦透了！”

瑞特咧开嘴笑了一下，吆喝着马儿起步。

“你这个迷人的小骗子。”他稳稳地握着缰绳，靠近了她一点，“你陪着我们勇敢的士兵们通宵达旦地跳舞，又是送玫瑰花，又是送彩带，还满嘴的誓言，说你愿意为伟大的事业而死……”

“别贫嘴，”斯嘉丽打断他，并不为自己开小差而觉得良心不安，“你是锅底笑话壶底黑。前头的约翰斯顿将军都撑不住了，凭什么要求我就得撑住？我受不了了！”

男人显然故意断章取义了:“这可不是约翰斯顿将军的过错——亲爱的，别把话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约翰斯顿将军倒是厉害，不过到最后还不是得打到亚特兰大来。”斯嘉丽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剩下的半句没有说出来——“连你最后也上了战场。”

“你又一次让我吃惊了，斯嘉丽。老乔要想保护住我们的铁路命脉，就不得不一撤再撤。你看着吧，等到北佬把他逼出山地，撤到这里的平原地带——”

“……我们就要完了？”斯嘉丽毫不婉转地问道。

“一点不错，我有见识的小美人儿。”

“那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会……”她摸底停住嘴，和他一起奇怪地望向不远处嘈杂的街道。

只见桃树街上，一团红尘迎面扑来，飞扬的尘土中，杂沓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嗓音混杂在一起，百十个壮实的黑人正在乱哄哄地合唱着一首圣歌。他们个个扛着铁锹镐头，旁边有一位白人军官和一个士兵押队。

“停下，瑞特，停下！”斯嘉丽叫道，她知道发生什么了，因为她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家黑奴的身影，伊利亚、使徒和先知。

这一列队伍里没有大个子山姆，山姆一早被她带到亚特兰大来了，现在正在瑞特安排的锯木厂里做工呢，总比这样被带走了强！

她弯了弯唇角，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那几张黝黑的脸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她，黑乎乎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欢呼着从队列中挤了出来，穿过马路跑到马车边。

“是斯嘉丽小姐！是斯嘉丽小姐！”

斯嘉丽和他们握手问好，三个汉字乐得欢欣雀跃，叫嚷着想要同伴看看自家的小姐有多漂亮。斯嘉丽笑了笑，伸过脖子来和几个黑人低语道别。

“伙计们，听我说。你们还是塔拉的人，我得照看好你们。要是你们谁生了病，伤着了，或者遇上了什么麻烦事，记得来找我，我就住在桃树街的那头，最后一栋红砖房子里。”

几张黑黝黝的脸对着她猛点头，笑出了一排白牙，他们很快跟着一旁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兰德尔上尉走了。瑞特转过身来看着他们的队伍浩浩荡荡从街道的另一边走过去，对着马儿吆喝了一声。

斯嘉丽还在望着那支参差不齐的队伍出神，坐在旁边一言不发。这几个黑人也是塔拉的壮劳力了，虽然比不上大个子山姆，要是能都留下就好了。

“我说，亲爱的，你看起来还蛮感兴趣的嘛，刚才为什么不多问问呢？”

“我对挖掩体不感兴趣。”斯嘉丽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对方话里头的揶揄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船长的脸上再次露出一个吃惊的表情，他嘴里啧啧两声，嘴角上扬，悄无声息地把滞留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两个人一时间都不说话了。

马车走到锯木厂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隐约可以听见里头机器运作时发出的轰鸣声。斯嘉丽盯着大门看了两眼，忽然转过脸来，对一旁坐着的瑞特笑着摇了摇头。

“我现在不想进去了。”卸下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心事，她的声音听上去愉悦轻快，“过几天就让山姆回塔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