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有肉之炊

1864年1月的某一天，就在阿希礼·韦尔克斯重新走上战场的一个星期后，巴特勒船长携带着两个大盒子，驱车来到贝蒂姑妈家。

他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白衬衫上绣着精致的褶边，深棕色的长裤裤线笔直，脚上穿着的皮靴镫亮，整个人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样。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斯嘉丽。”他把手放到自己的左胸前，优雅地鞠了一躬。

斯嘉丽神情警觉地瞄了一眼他捧在腰间的大盒子，那两只盒子看上去可分量不轻。

“这是什么，瑞特？”她把他迎进来，正在客厅里坐着说话的玫兰妮和贝蒂姑妈也抬起头，礼貌地对他笑了笑。

瑞特用一个训练有素的向右转姿势让自己的身体正对着茶几，伸手把两个一般大小的大盒子放到了她们面前，盒盖轻轻一掀，坐着的三个女人明显都怔住了一下。

是整整一大盒卤肉，严严实实、整整齐齐地码在盒子里。

好心的船长再次优雅地躬了躬身，慢条斯理开口解释，这是他送给贝蒂姑妈家的年货和礼物。

“请一定收下它们，我勇敢的夫人们，啊，还有斯嘉丽小姐。”瑞特态度殷勤地拒绝了玫兰妮的推让，“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为了前方英勇作战的士兵们，这些算得了什么呢？”他说这话时眼底闪现出狡黠的光芒，黝黑的脸上露出那种惯常的笑容。

斯嘉丽自从看清盒子里装的东西时，眼睛马上就放出了精光，听到男人说的话之后，差点没忍住跳起来。她开始僵着腮帮子在嘴里磨牙，两只小拳头也在身边攥得紧紧的。

那是她的猪肉，她贮存在塔拉小树林子里的宝贝猪肉！可惜现在她既不能反驳，又舍不得推拒。

当时她就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存了心要把那四只小猪带回亚特兰大。这里的肉价早就飞涨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她斯嘉丽完全可以靠着这些冻肉改善一下生活。不过斯嘉丽怎么都想不到，她写信让这个男人帮她把四只小指运到亚特兰大来，他居然就这么顺水推舟地借花献佛！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样厚颜无耻的男人！

可惜世界上就是有这样厚颜的男人，这个厚颜的男人拿着她的猪肉做好人不说，还笑眯眯地转过头来，彬彬有礼地向她询问。

“你觉得对不对，有决断的斯嘉丽小姐？”

“哈？当然。巴特勒船长真是一位体贴的君子。”斯嘉丽扯出一个杀气腾腾的笑容，“谢谢你慷慨的卤肉。”她咬牙切齿地咬重了“君子”个名词，把慷慨的词音发得特别响。

玫兰妮忽然回过头来看了斯嘉丽一眼，非常惴惴不安的一眼，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似的。最后她还是嘴一扁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接受了瑞特的“馈赠”。

“那可太谢谢你啦，巴特勒船长，总是劳你费心。”玫兰妮有些腼腆地向瑞特道谢，“上次多亏有你，才帮我丈夫弄到那些毛料，我们都很感激你。”她说着冲斯嘉丽柔和一笑，手下用了些力。斯嘉丽觉得自己的胳膊被她挽得有些吃痛，禁不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年的一月和二月在凄风冷雨中过去，给人们的心头笼上阴沉沉的忧郁气氛。南方的士气并没有崩溃，但是南方人原本得意洋洋的乐观和希望已经不复存在，经过几次重大的失败和挫折，这种心情如今已经转换成为坚忍不拔的决心和耐心。

上一年九月，北佬军队仗着在田纳西州连连大捷，试图攻入佐治亚，结果被南军无情地击退了。

包括斯嘉丽在内的亚特兰大人亲眼目睹了一趟又一趟的列车不断穿城而过，车厢里装满了呐喊的战士，他们没吃没睡，又不能骑马，没有救护车，也没有给养车。然而真正有希望的时候才，他们一到战场，跳下火车就参加战斗。如今谁也不敢否认，北佬骁勇善战，格兰特简直就是个刽子手。

随着货币再次贬值，物价又一次飞涨。牛肉、猪肉、黄油都卖到三十五块钱一磅，靠着巴特勒船长的大手笔“馈赠”，贝蒂姑妈家的三个女人还能每天在饭桌上喝上一小碗肉汤。

斯嘉丽一早以方便父亲的棉花交易为由，缠着杰拉尔德把邦联钞票换成金币，那批棉花都是要运出海的，使用邦联钞票远不如金币来得便利。奥哈拉先生虽然不赞同这件事，无奈大女儿撒娇撒痴，终于还是顺着她的意愿把准备用来购买国债的钱拿出一部分换成了金币。只可惜那时候邦联钞票已经贬值了很多，换回来的金币不到战前价值的三分之一。

“噢，天哪。亲爱的，我们怎么能吃这种东西，难道我们的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吗？”贝蒂姑妈每次对着盘子里硬邦邦的玉米饼，怨念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扭着小手抗议似的看着斯嘉丽。在贝蒂看来，自上个月斯嘉丽帮忙料理她们家不够充足的食品储备开始，现在桌子上的伙食质量已经太过糟糕。

斯嘉丽懒得理会贝蒂姑妈孩子气的委屈，她可不想还没等到北佬把城攻破，她们自己就先断了粮。

到了三月份，就在雨夹雪再次把降临的时候，她们都被堵在家里不能出门，不免有些郁郁。不过玫兰妮倒像只快乐的小鸟，整天穿着旧披肩改做成的鞋子也丝毫没有减轻她的好心情。

当斯嘉丽发现玫兰妮在她面前开始露出一副欲说还羞的不安神情时，终于察觉出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前段时间太忙太揪心，她反而把一直悬在心头的事情给忘了。

“玫荔，亲爱的，嗯……你不会是怀孕了吧？”斯嘉丽靠近坐在沙发上的玫兰妮，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问了一句。

玫兰妮迅速抬头看了她一眼，马上就垂下眸子，不过斯嘉丽还是从她羞红的脸上看出了事实，心不由霍地沉了下去。玫荔的脑袋低下去，尴尬中夹杂着得意，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觉得意外，”玫兰妮讷讷地说，声音渐渐激动起来，“这太美妙了，不是吗？斯嘉丽啊，我……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嗯，怎么告诉阿希礼才好啦！嗯，你怎么啦，我忘记了，我怎么和你说起这种事了，我真不该，你还是个姑娘家呢……”

玫兰妮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斯嘉丽没有接话，她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玫荔真的怀孕了，一切按照原来的轨道运行着，可是她该怎么办？她斯嘉丽是不是还得重温一次亚特兰大城灭时的仓惶逃窜？可是她一点也不想。

玫兰妮还在喋喋不休地把自己的心事和好友分享，她伸手一把握住斯嘉丽的手，开始有些语无伦次。

“亲爱的，我准是把你吓了一跳，不过，不过这话我只能和你说说。你知道的，米德大夫说，嗯，我……我，”她脸涨得通红，“那里有点狭窄，可能有些麻烦。不过，斯嘉丽，你看，我该不该……太不好意思了，我是不是先什么都不和他说比较好？”

斯嘉丽安抚性地拍了拍玫兰妮的手背：“写信吧，亲爱的，如果阿希礼收到，他准会高兴的。”

剩下的半句她卡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现在这种战火纷飞混乱的情况，玫荔寄出去的信件还不知道能不能送到阿希礼手里呢。十有八九会遗落在佐治亚州的哪个角落。想到这里，她心里忽然有了某种糟糕的预感。

玫兰妮咬着唇点了点头，把脸埋在手心里，欢愉地低叹了一声。她一直以来的心愿总算是得偿了，一时哪里想得到其他的事情。第二天一大早，一封饱含着绵绵情意和娇羞的信件从亚特兰大发出去，带着女主人无限和热切和欢喜。

第二天，就在她们一切照常地准备吃早饭的时候，突然有人送来一份电报，是阿希礼的贴身仆从摩西发给玫兰妮的。玫荔接过来看了一眼，纤白的小手马上开始颤抖起来。

“我到处寻找，找不到他。要我回家吗？”

噩耗就像突如其来的冰雹，把三个女人砸得傻了眼。她们顾不上吃了一半的早餐，匆匆坐着马车赶往电报局、斯嘉丽对上辈子这件事情的记忆已经模糊，不过她好歹可以确定阿希礼应该没事，所以也不算太慌张。

她们一进电报局就收到了团长打给他们的电报，斯嘉丽看到这封电报，前世的记忆才彻底调动起来，察觉出到底出了什么事。电报上的电文清楚明确，她一字一句念给身边已经呆若木鸡的两个人听。

“韦尔克斯少校三日前按执行侦察任务时失踪，专此奉告，深表遗憾。一俟有信，当即奉告。”